在黑死病蔓延義大利之際,黑衣騎士遇上了那道藝術之光,漆黑的世紀因此明亮起來……他不知道的是,從那往後,他的一生將在光明與黑暗的激烈搏鬥中度過,他無從逃避。
米蘭
梅里西家裡三位成年男子死於瘟疫,露西婭一人擔負起撫養五個孩子的責任,日子艱難。好在斯福爾扎爵爺很照顧他們,露西婭的娘家也很幫忙,所以仍然可以過得下去。
一五八三年,卡拉瓦喬侯爵斯福爾扎病逝。在這樣沉重的打擊下,露西婭為了照顧幼小的孩子而考慮要把小梅里西送去當學徒,以減輕家庭的負擔。孩子聽說了,感覺自己將要離家,身邊再無親人,便苦苦哀求母親,不要把他送走。母親安慰他:「送你去一家畫坊當學徒,是好事啊,你一向喜歡畫畫,將來你會成為有名的畫家,變得非常有名……」孩子不願意離開家鄉,但他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心裡非常難過。
當輕便馬車前來接小梅里西到米蘭去的時候,這個未滿十三歲的少年終於發問:「為什麼喬萬尼不需要離開家鄉?」
母親馬上回答:「他研習的是神學,他將來會成為教士。」
少年憤怒大叫:「你根本不在乎我!」
這一場告別非常的悲慘,少年在母親的飲泣聲中大聲呼喚母親。車夫則打馬前行,很快離開了卡拉瓦喬鎮。車輪轉動,少年睜著淚眼回頭看,他沒能見到母親的容顏,母親正用雙手捧住臉哭泣。沒有人想到,這便是少年與家人最後的聯繫。這條親情組成的線在這時被完全的掙斷了,再無接續的可能。在這瞬間,少年梅里西成為孤兒,如同斷線的風箏,獨自一人飄盪在殘酷的世界。
這個時候,教廷的領導者是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Pope Gregory XIII, 1502-1585),一位性情溫和、容貌英俊威嚴的老人,絕對不會為世俗事務喜怒形於色。他在一五七二年成為教宗,用大量錢財支援教廷羽翼下的耶穌會,積極鎮壓法國的胡格諾派新教徒(Huguenot),積極罷黜英國的伊莉莎白一世。這一切都需要錢,於是教皇便開始打主意要從教皇國內殷實的地主們身上詐取金錢。他制定法律來斂財,比方說,當某個家族的產業沒有直系繼承人,或者積欠教宗領地的賦稅而尚無人償付之時,便會被教廷堂而皇之的沒收了。這些受害者,或是眼看就要淪為受害者的地主們便糾集武裝力量、擴充家臣數量,抵抗徵收。於是教皇國烽煙四起,一團混亂。在混亂中貴族們紛紛成為「叛軍」領袖,一呼千諾,聲勢極壯。比方說席也納貴族皮可洛米尼(Piccolomini)家族就十分強悍,不但抗稅而且占領城市控制道路,導致稅款無法徵收,黃金無法流入羅馬,讓教皇頭痛不已。萬般無奈,教皇格里高里十三世只好坐下來與這極不容易相與的皮可洛米尼商談,以延期沒收財產為底線,力圖挽回頹勢,最終在屈辱與失敗中死去。
今天的人們仍然會記得這位教皇的一個原因,是他在一五八二年頒布了新曆法(Calendarium Gregorianum),我們到今天還在使用,也就是俗稱公曆、陽曆的格里曆。
格里曆西元一五八四年四月六日,在一份合約上,來自卡拉瓦喬的米開朗基羅‧梅里西正式開始在彼得扎諾(Simone Peterzano, 1540-1599)的米蘭畫坊展開學徒生涯。合約上說,學徒將要在這家畫坊居住四年,繳納二十枚金幣,辛勤工作,隨叫隨到無論日夜,小心不要折損畫坊的財產。畫坊將教授包括素描、透視、解剖、壁畫、顏料方面的各種知識,以便四年後,學徒能夠靠繪畫技藝維生。
彼得扎諾來自威尼斯,自稱是提香的學生。少年梅里西下了馬車看到他的時候,先看到的是一隻被顏料染成各種顏色的手,然後才看到亂髮之下那張長滿鬍鬚的臉。那隻手向他伸過來,少年知道,他應當把錢袋交到這隻手裡。錢袋交出去了,那隻手極為熟練的掂了一掂錢袋的分量,然後就領著梅里西走進畫坊的大門。門外的陽光燦爛與室內的幽暗形成的對比,使得少年的心緊縮了一下。他馬上想到家鄉莊園寬敞的廳堂,一馬平川的果園和田野,眼睛裡不由得有些溼潤。但他知道,他已經是大人了,得自己過日子,一切務必小心。
三、四個比自己年齡更小的男孩坐在一張分辨不出顏色的桌邊磨製顏料,巨大的研缽看起來非常的沉重。男孩們表情木然,機械的動作著。其中一個用很輕微的聲音說:「先生,這一缽做好了……」彼得扎諾接過研缽看了看,將研缽放在桌上,順手向男孩半裸的胸前摸去,男孩的臉上掠過一絲恐懼、一絲厭惡,更多的是逆來順受。梅里西在短短的一瞬間捕捉到了這一切,頓時下定決心,若是那個老混蛋敢於把那隻髒手伸向自己,他一定要逃離這裡,絕不停留。
轉進畫室,此地有窗,光線柔和。一張紙攤到了面前的桌上,一支被削尖的炭筆放在了紙上,彼得扎諾悠閒的坐在對面,示意梅里西畫點什麼。
少年早已打定主意。他看到了桌上散落的幾粒新鮮無花果,色澤晶瑩、果實飽滿。凝神片刻,便站起身來,在畫架上置放了一塊已經繃好的畫布,熟練的拿起一個調色盤,抽出一支畫筆,調起顏色來。他凝視著桌上的無花果,半晌,直接將畫筆的尾部伸向前去,在畫布上留下了一點不易覺察的痕跡,然後,調轉筆頭,將沾滿顏料的畫筆快速落到了一塵不染的畫布上。
彼得扎諾大為訝異,不知這少年的信心來自何處。繼而有點生氣,覺得這少年太過自大。轉念又想到這孩子與斯福爾扎家族的淵源,想到依然健在的年輕的斯福爾扎夫人以及她身後那富裕的科隆納家族,勉強按捺下心頭火氣,靜觀待變。
沒想到,這一等就等到了日落時分,不得不在室內點起蠟燭。燭光下,少年全神貫注放慢速度完全沉浸在繪畫中。彼得扎諾看到少年專注的面容,不僅是專注,似乎還有些冷酷決絕的味道,心裡不禁有些震動。視線所及,畫布上的三粒無花果被裝進一個深釉色的果盤,無花果盤的背景朦朧,卻看得出是富麗的廳堂。那想必是這少年印象中的一個廳堂,他熟悉那建築、那裝潢,非常熟悉……。或許,他曾親眼看見那個廳堂的設計、施工,直到完成。彼得扎諾的猜測是正確的,那廳堂正是斯福爾扎夫人的小會客室。少年梅里西跟在父親和叔父身邊,親眼看到了這個居室的完成。他甚至還參加了房間腰貼錦繡的工程,用他的小手將優雅的花卉圖案平整的留在牆面上。那些美麗的芍藥花瓣閃爍著溫柔的光澤,他曾經希望就這樣一直蹲在那裡撫摸著這份美麗,永遠,永遠……。眼下,畫布上的美好與這間畫室的雜亂形成了如此尖銳的對比,少年用黑色慢慢的加深背景邊緣,繼續加深,使其成為夢境。結果,多汁、鮮嫩的無花果無比生動的成為整個畫面的主角,真正是儀態萬芳。
「呵呵,又一個少年米開朗基羅……」 彼得扎諾捋著鬍子笑了,他已經想到了買主,有人對靜物有興趣,很有興趣。
少年心頭一震,簡單回答:「卡拉瓦喬,我來自卡拉瓦喬。」
閣樓上,卡拉瓦喬小小的臥室有著高高的細長窗戶,清早,窗戶下面的天井裡傳來擊劍的聲音,兩位馬爾他騎士正在天井裡練習擊劍,他們似乎是好朋友,清脆的擊劍叮噹聲伴隨著快樂的說笑聲。卡拉瓦喬低頭看著,跟自己說:「我也要成為一名騎士。」
這一天,彼得扎諾指著一些長短不齊的木條跟卡拉瓦喬說:「你會拼製畫板嗎?」
「會。但是我不在鑲板上作畫。」少年回答。
「那麼,溼壁畫(fresco)呢?你總會調製灰漿吧?」
「會。但是我已經不在牆壁上作畫了。小時候畫過,很有意思。」少年微笑。
「那麼,你在我這裡到底能夠做些什麼?」彼得扎諾有點火了。
「製作鑲板、調製灰漿、研磨顏料、製作畫筆、準備畫布繃架等等,我都能做。但我自己只在畫布上作畫,只使用油畫顏料。我使用的顏料自己研磨自己調製……」話未說完,彼得扎諾一把推開卡拉瓦喬快步迎出門去,原來是一位商人模樣的客人到了。彼得扎諾殷勤的將客人引進畫室。
卡拉瓦喬選中了一些空青石的碎塊,坐在暗影裡研磨。他磨得很慢,很細緻,完全不著急。彼得扎諾陪著客人走出來,客人手裡拿著一幅小畫,門開處陽光傾瀉進來,照亮了那幅正在向大門外移動的小畫,正是他畫的無花果和果盤。桌旁坐著的小男孩們張大了眼睛,無限敬佩的望著這位大哥哥。卡拉瓦喬看看他們,笑笑,低頭研磨顏料,他需要一種橄欖綠的色澤,他看中了桌上的一串葡萄,那串葡萄還掛著葉子,楚楚動人。
畫坊的氣氛正在改變,卡拉瓦喬的出現不知怎的帶來了一些肅殺,他不怒而威的眼神有一種震懾的力量,讓彼得扎諾有些膽寒,他不再隨意在男孩們身上摸來摸去。因為他剛伸出手去,就會碰到卡拉瓦喬濃眉下那一雙凜冽的眼神,只好自動的收回手來尷尬的轉頭離開。「看在錢的份上……」他低著頭踱進畫室,關上了門。
男孩們都露出了笑容,骯髒的臉上那由衷的歡喜,讓卡拉瓦喬感覺心痛,他似乎聽到了擊劍的聲音,感覺到自己責無旁貸。他坦然的迎住男孩們的笑臉,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是從手中的研缽、桌上的葡萄想到了坎皮(Bernardino Campi, 1522-1591)的靜物畫。他曾經在卡拉瓦喬鎮上的教堂看到過坎皮畫的大堆的水果,紅通通、鮮豔、狂烈,同坎皮著名的嚴肅的宗教畫大相逕庭。他自己不是很喜歡,因為他覺得那不是很自然。他喜歡的是靜物本身的樣貌。
畫布上的葡萄晶瑩透亮,幾乎看得到汁液的流動,但是那一枚葉子卻有些枯黃,看起來有些殘破。一個男孩鼓足勇氣問道:「葡萄漂亮極了,那片葉子卻不太好看,不明白您為什麼這麼畫……」聲音越來越小,男孩緊張得臉都紅了。卡拉瓦喬溫和的看著那男孩,很親切的跟他說:「這就是自然啊,花兒會盛開也會閉合,然後會落下來,葉子細小的時候是嬌嫩的橄欖色,長大了就變成濃綠色,然後就漸漸的枯黃了,但是還是很美,不是嗎?」男孩們凝神望著卡拉瓦喬畫筆上的一點點金黃,正為那片將要枯萎的葉子鑲上了夕照的顏色,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一聲不響……。他們沒有發現,彼得扎諾正站在他們身後,一邊看畫,一邊在心裡打著算盤……。
事實上,彼得扎諾的繪畫基本功是相當扎實的,他的繪畫風格屬於晚期矯飾主義(Mannerism),義大利文藝復興衰微之後,在十六世紀中葉壯大起來的一種受到社會大眾青睞的「完美主義」,力圖在畫作中以特別的透視、彆扭的比例來達成炫目的效果,一種遠離現實的「美麗」。眼前的景致讓這位畫匠有些困惑,這是美術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以靜物為主題的繪畫。少年卡拉瓦喬渾身是膽,下筆堅定有力卻又細緻萬分,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本事,居然能讓靜物畫真正栩栩如生,寫實的程度匪夷所思。水果的美好畫得神采畢現,但是葉片上的鏽斑、蟲咬的傷口,以及邊緣的枯黃也同樣逼真得毫無隱晦。彼得扎諾心知肚明,自己雖然是「師傅」,對這個「學生」卻無從教起,路數完全南轅北轍,只好放任不管。唯一能讓他安心的是卡拉瓦喬的靜物畫有人喜歡有人買。不知底細的買家喜孜孜帶走畫的時候會不經意的說:「你的學生們很有意思,這樣的靜物畫以前沒看他們畫過嘛。」彼得扎諾只好哼哼哈哈敷衍對方。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在燭光下細細揣摩卡拉瓦喬的筆觸,不能不承認,這個少年的畫作有著驚人的力量,一種沉重的溫暖會直撲觀者的心扉。
五百年後的人們聽到彼得扎諾這個名字只記得他曾經是卡拉瓦喬的「師傅」,他自己到底畫過什麼卻早已被世人遺忘了。平心而論,我們應當感謝當年彼得扎諾對卡拉瓦喬放任不管,若是他想方設法阻止卡拉瓦喬走自己的路,巴洛克藝術的誕生與發展很可能受到阻礙。要知道,在那個簡陋的畫坊裡巴洛克藝術第一人—卡拉瓦喬正在默默的長大,他只需要幾塊麵包,一兩件能夠禦寒的衣衫,一個睡覺的地方,一些顏料畫布,就能夠在自己喜歡的路上毫無窒礙的前進。畫坊拿他的畫換了錢,他得到了相應的自由,可以隨心所欲的創作。
附註:《水果籃》Basket of Fruit圖說
少年卡拉瓦喬極擅繪製靜物,水果、花卉、枝葉,無論盛衰都被留在畫布上,極具寫實風格,開闢了美術史嶄新的一頁。但那些精美的作品早已盡數散失不知所終。年輕的卡拉瓦喬將靜物與人物繪製在一起,亦出現了相當數量的精品。單純靜物畫,到二○一九年為止,被確定為卡拉瓦喬作品的只有這一幅二十六歲時創作的《水果籃》,充分彰顯巴洛克 (Baroque) 風格的特質,強烈的內心風暴藉由戲劇化的細膩筆觸與難以置信的明暗對比得以表現。在這幅作品裡,生的豐盈輝煌與死的不可抗拒同在,催人淚下。
《巴洛克藝術第一人──卡拉瓦喬》內容簡介
卡拉瓦喬是巴洛克藝術的先驅,他的一生,充滿革命性與戲劇化。他崇尚騎士精神,身體裡流著一股英雄血液。然而,這股正義之氣卻使他的一生顛沛流離,流亡成為他無法逃避的宿命。儘管如此,他仍舊沒有被黑暗的命運擊倒。他忠於自己,尊崇自然,不拘泥於體制內的規範,以敏銳的觀察力,描繪其筆下的人物。尤其善於利用光線的明暗,襯托出立體的空間感,使畫面充滿戲劇性的效果,為當時的藝術發展點亮一盞明燈,成為後輩藝術家們的楷模。
作者簡介
韓秀Teresa Buczacki
美籍華文作家,生於紐約曼哈頓,在海峽兩岸長居過三十多年,曾任教於美國國務院外交學院、約翰.霍普金斯國際關係研究所,為海內外華文報刊撰寫近四十個專欄,現任美國《漢新月刊》專欄作家。三十餘年來以華文文學寫作為志業,著作豐富。榮獲紐約第四屆萬人傑新聞文化獎和第四十二屆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出版有散文集《重疊的足跡》、《文學的滋味》;短篇小說集《親戚》、《長日將盡──我的北京故事》;長篇小說《亞果號的返航》(《折射》之新版)、《團扇》;文林憶述《尚未塵封的過往》;書話《與書同在》、《翻動書頁的聲音》等四十餘種。近年漫步於世界各地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畫廊,爬梳歷史,考證史實,探索藝術家心靈,寫出《林布蘭特》、《塞尚》、《米開朗基羅》,《拉斐爾》一系列扣人心弦的藝術家傳記。──節錄自《巴洛克藝術第一人──卡拉瓦喬》/三民書局(本文限網站刊登)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