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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月31日訊】讀朱正所著《1957年的夏季》,其惶恐讓人有點無所适從。感触最深的不是反右斗爭的殘酷与陰險,也不是毛澤東的霸道和流氓,因為這些我早已耳熟能詳,而是中國知識分子在災難面前的進退失据,特別是那些有地位有威嚴的社會名流們,在毛澤東突然變臉之后的自相殘殺和尊嚴掃地。毛澤東實施的恐怖政治固然是最邪惡的外在原因,但是,知識人本身的懦弱和喪失起碼的做人底線,則是主要的內在原因。
在毛澤東號召大鳴大放時,知識人團結一致地宣泄不滿,而壓力一來,便紛紛反戈一擊,矛頭所向不再是執政党,而是自己的同類。受迫害者不僅被全社會當作敵人口誅筆伐,而且他們之間也進行瘋狂的相互攻擊,落井下石成為社會名流之間的慣用手法,有太多的所謂“罪證”都是几個人、甚至兩個人之間的私人談話,被其中某人揭發出來,就成了罪證,很多右派的帽子是知識人扣在知識人頭上的。這些落井下石的自相殘殺,盡管大都出于被迫無奈,出于自保的本能,但造成的迫害在結果上卻是一樣的。
歷史不能假設,但我還是忍不住自問:如果沒有這樣的相互揭發、背后告密和打小報告,沒有借誣陷他人來洗刷自己,沒有借批判他人來證明自己的革命和效忠,肯定不會有那么多人在一夜之間都變成敵人,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也許就會有另一番景觀。而且,鳴放時期的言論涉及現實的深度与廣度,遠遠超過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的思想解放時期,右派平反時為什么沒有出版一本右派言論集。
批判、檢討和表態是中國千年帝制文化最丑陋的組成部分之一,這种被迫自閹靈魂的丑陋文化,在中共執政后發展到極致:在全党共誅之全民共討之的強大壓力下,頻繁的整人運動伴隨著人人過關的表態。在恐懼、欺騙和收買的三重作用下,幸運者可以通過檢討和表態而過關,但是有太多的人的檢討卻成為其罪證的自供,再掏心再自殘的表態也救不了自己,而只能造成精神殘廢。清代的康熙皇帝,在制造錢名世的《名教罪人》的文字獄時,曾經動員了385名官員表態,聲討同類錢名世。他們的內心并不認為錢的詩文多么大逆不道,卻必須表態以示對康熙的忠誠,而皇帝對官員們的表忠心的承認,又是進行當下自保和未來高升的最佳手段。但是,康熙搞一個文字獄,只動員了區區385人加入大批判的行列,那些官員們的批判和表態,也多少還顧及一點點士大夫的顏面,寫得并不那么露骨。与中共執政后的最小規模的文字獄相比,与當代名流們的刻毒囂張和肆無忌憚相比,已經不是小巫見大巫的差別了,而實在是九牛一毛的懸殊。
全民動員的大批判,必然伴隨著大檢討和大表態,從40年代的延安整風到世紀末的鎮壓法輪功,中共統治下的中國人,就是在由獨裁者發動一次次大批判大檢討大表態中度過的。發動者從來就是有陰謀、有組織、有計划的,而被整肅者往往在毫無准備的情況下就成為眾矢之,一下子就亂了方寸,免不了窘態百出,反右時期的社會名流們就是如此。本來是毛澤東號召百家爭鳴,突然就變成毛澤東發動反擊右派分子對党的猖狂進攻,以至于反右斗爭已經開始,一些知識分子還沒有反應過來,仍然處在鳴放狀態中,仍然繼續提意見幫助党整風,揭露官僚主義的弊端。而等到他們看清了局勢,一切皆為時已晚,他們在鳴放中的言論,已經為自己准備了充足的罪證。陷于這樣的陰謀之中的人們,怎么可能不完全亂了方寸。而能夠在這樣的陰謀中一絲不亂、堅定不移的人,方為人世罕見之俊杰,甚至比在戰爭中陷于敵人埋伏而能保持鎮靜自若的指揮官更杰出。
我熟悉年輕的林昭在反右中的宁死不屈,當時,她只是一個不知名的北大女學生;我也知道馬寅初的拒絕檢討,他當時是北大校長、社會名流。不知名的學生和知名的校長的不同身份,卻由于各自的拒絕檢討而在做人上回歸于同一种高貴:堅守人的尊嚴和捍衛真理的勇气。我想,肯定還會有不知名的平民在當時堅持過,但是歷史的不公正使他們至今仍然默默無聞,如1957年的西南農業學院有四個學生,皆為農家子弟,深知農民的悲慘處境,他們用“真理塔”的筆名,寫出了《請党中央毛主席重新估計農民的革命性》,為農民的苦難大聲疾呼。而現在,又有几個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是為真理而殉難的名單上的失蹤者!
在極端恐怖和全民動員的年代,林昭式的剛烈、清醒和風骨類似生命的奇跡。無論是那時還是今天,要求出現很多個林昭和馬寅初,固然既不現實又有強人所難之嫌,但是,即便不能像她那樣公開反抗,做到起碼不誣陷他人,也不算是對人性的太高要求。在這本關于反右的書中,我看到唯一一位堅持自己觀點,在聲討、批判面前不肯低頭的,僅章乃器一人。
還有一些人在反右時是打擊他人的積極分子,80年代卻一變而成為開明人士、民主人士和持不同政見者(比如千家駒這樣有影響的經濟學家,阮銘這樣后來成為高級幕僚的政客,再后來又變成了流亡海外的异己分子),當時他們對右派的揭發与批判,其語言之惡毒和態度之激烈,讀之令人發指。他們后來的轉變与反思毛澤東時代息息相關,無論對他們本人還是對中國知識分子,當然都是好事。但愿這种反思不是只針對宏觀的大歷史,也有對微觀的個人歷史的反省。如果只有前者而無后者,這种反思就是不徹底的甚至就是不誠實的。
再比如像大右派的代表章伯鈞与羅隆基,民國時代兩個人之間就有個人恩怨,在鳴放中卻走到了一起,而一旦他倆被置于受批判的境地,非但不能在共同的受難中化解恩怨、相互扶持,反而開始相互攻訐,并以兩人長期的個人恩怨為理由,洗脫反党集團的罪名。毛澤東的邪惡已經讓這些社會名流尊嚴掃地,把他們逼到了最陰暗的人性角落,讓他們用最齷齪的手段相互陷害。這讓我想起批胡風時的情景,几乎所有著名知識分子全部發言,包括那些在后人的印象中較有良知的名流,如巴金、趙丹、夏衍、曹禺、侯外廬、郭小川等等等等而今天仍然被尊稱為“敬愛的總理”周恩來,几乎參加了毛澤東發動的每一次對其同志的整肅,從高崗到彭德怀再到劉少奇。因為毛澤東這個絕對的獨裁者給別人指出的只有非此即彼的選擇:要么做我的廷杖手打別人,要么做我的敵人被別人廷杖。
想想看,假如所有鳴放過的人都堅持自己的觀點,或者有捷克知識分子的那种團結——只有5%的人公開向獨裁者效忠,反右能進行下去嗎?再假如,即便公開會議上的鳴放是逃不脫的“罪證”,那么私下的朋友聊天不被大量向組織揭露,起碼可以縮小迫害的范圍和減輕災難的程度。
這本書,讓人們看到一幅荒謬而可怕的畫面:毛澤東煽風點火之后,就可以悠然地作壁上觀了,看著被他控制的名流們進行狗咬狗的自相殺了。有一些堅決擁護共產党的左派知識分子,在鳴放時的言論平淡無奇,而反右時批判別人的言論卻尖銳激烈,但是最后也難逃右派這頂帽子,像費孝通、黃藥眠、陶大鏞等人皆如此。我大學畢業時報考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文藝學的研究生,看重的就是導師黃藥眠的六大右派教授的身份,沒想到他這個大右派一向是極左的,他當上一級教授的資本,只有兩篇文章,一篇是批判胡風的,題目叫“約瑟夫的外套”,另一篇是批朱光潛的,叫“食利者的美學”。他在反右開始時也非常積極且凶狠,比如他批判章伯均是不學無術的“流氓知識分子。”
不過,八十年代,我讀他研究生,在反自由化運動中,黃先生頂著教委的壓力保護過我。另一位在當時也保護過我的童慶炳老師,在六四過后受到了我很深的牽連,童老師不僅被撤了北師大研究生院院長的職務,原定高升到國家教委的机會也被取消,而且博導資格也拖了几年才得到。整他的人皆是教研室中業務水平最差的一群,還有教委和學校領導層中想繼續向上爬的人。
改革開放后,民主党派中能夠坐高位的,大都是在反右中的積極分子,即便當時被冤屈打成右派,其立場也一直是官方的,如王光英、孫起孟、費孝通等,所以中共一旦需要社會名流出來裝璜門面時,他們肯定具有被視為“諍友”的优先權。回頭看歷史,更清楚了,苦難和荒謬的出現,恰恰是知識界与執政党的共謀。
上海复旦大學有個教授叫孫大雨,在50年代初肅反時受到了冤屈,56年一開始鳴放,他居然向上級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不僅要為他平反并給予補償,而且凡是打擊過他的人都應該作為反革命分子下大獄。他多次向党組織提出反革命分子的名單,累計達60多人。可想而知,孫大雨為此付出了遠比肅反挨整更沉重的代价,被他控告為反革命的60多人中,有16個人聯名向法院和檢察院起訴孫大雨,指控他從“解放以來,處心積慮,多次捏造事實,一再肆意誣指、公開控訴他人為反革命,陷害成罪。”結果,1958年6月2日他被判六年徒刑,再沒有机會為自己的蒙怨挨整而复仇了。
孫大雨的命運固然令人同情,但是,如果像孫大雨這樣的人真的在平反后掌權,就會是凡有個人恩怨者一個也不放過。平反了一個人的冤獄,卻同時制造了几十人的新的冤獄,其后果不堪設想。更有諷刺性的是,孫大雨居然還是一位莎士比亞專家,翻譯過許多名著,講的也是英美文學。難道西方的經典對他的觀念及人格就毫無影響嗎?被迫害者成為迫害狂,形成迫害的惡性循環,這也是中共發動政治運動的不變特色之一。但愿有一天“六四”得到公正的評价之時,不會重蹈歷史的覆轍。
現在流亡美國的阮銘,在1957年時,正值仕途的如日中天,他年輕輕的就是團中央候補委員、清華大學團委書記,他發表于《人民日報》的批判錢偉長的文章,指控錢的罪名之一居然是“宣揚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他號召人們提高警惕,防止右派們對青年一代的思想腐蝕,決不允許右派們把無產階級事業的接班人變成“資產階級的金童玉女!”由于阮銘的積極態度,他在反右的早期還受到了右派分子的反擊,他們貼出大字報,要求撤銷阮銘的團委書記職務。真不知道他現在對自己當年的作為是否有所反省。
文革后期,曾有一首順口溜在民間悄悄流傳,准确地概括了中共執政后的整人史:“挖不完的敵人,清不完的隊;做不完的檢討,請不完的罪。”而對整人文化的覺悟,被夏衍后來的一首打油詩絕妙地概括出來:“聞道人需整,如今盡整人。試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對人性的摧殘莫過于恐怖統治,反右時知識界的普遍懦弱,与“六四”后知識界的大逃亡,是同一种恐怖統治造就的同一种人格。這些人(包括民主牆時期的老資格持不同政見者)之間在自由之后的相互攻訐,也与反右的批判會相似。無怪乎我的妻子對中國的持不同政見運動、對我的政治選擇持怀疑態度,對我們未來的前途缺少信心。她的灰色情緒我也會有,但我不會由此怀疑我們之間的愛,不會把對現實的絕望加于我与她之間的愛之上。
讀到反右中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在大會上做檢討,自我虐待,自己往自己的心中扎刀子,我真是無以言對,也沒有任何事后明白的优越感,反而對他們有一种同情的理解。因為我想起89年自己在秦城的內心經歷:最后的悔罪。如果說,在57年那种大環境之下, 那些右派的自我作賤還可以理解和可以原諒的話,那么我在90年的忏罪就是不可自我原諒和自我赦免之罪。它是我生命中永遠的恥辱,永恒的罪責,縱令我以全部生命去洗刷,也無法干淨了。雖然我的妻子從未問起過這件事,也未對此事有過任何表示,但我似乎看到了我的悔罪在她心中留下的陰影。她從不提及此事,也許是深恐傷我,因為這是我一生中最下賤的行為,那傷口永遠不會愈合,永遠新鮮,稍一碰就會血光四濺。她怎么可能去触碰呢?
雖然現在我身陷囹圄,但是每每想及此,都自覺無地自容。我有什么理由去譴責五七年反右中知識分子的整體表現呢?更沒有理由對別人提出過多的要求。如果說我的其它弱點都是可容忍、可原諒、甚至是可接受的,那么悔罪這件事所標示出的人格缺陷,則是無法容忍、無法原諒、無法接受的。有一次背叛就可能有無數次,正如為了圓第一個謊言就要撒無數的謊一樣。
特別是在妻子面前,像她這樣正義感極強,對做人的原則及徹底性極為敏感的女人,真的能夠忍受我的悔罪嗎?她如果接受了、寬容了這种卑鄙的背叛行為,她就等于是同謀,与恥辱共舞。
為什么這么久了,到今天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對妻子的可能影響?這說明我對此的恐怖之深,不但別人,就連自己對自己也不愿重提。但是,它在那儿,已經是銘刻在生命中抹不去的恥辱。要說做人的失敗,這才是致命的。秦城之后的兩次被捕,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我的罪惡感和自責,然而,即便我坐一輩子牢,也洗刷不掉這恥辱,它將永遠跟著我,直到有一天刻在墓碑上(假如有墓碑的話)。這件事對妻子一定有潛在的影響,她也許還未明确意識到,但在她一個人与夜晚相伴時,肯定無數次地想過我這個人,想過嫁給我以后的生活,她怎么能對我的如此卑劣的行為無動于衷呢?如果她因此做過什么傷害我的事,我沒有任何理由責怪她,即便為了這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了10年)而离開我,我也無話可說,因為這种恥辱對一個人的尊嚴是毀滅性的。
嚴格地講,自己為自己烙下這恥辱之后,就再無法過真正意義上的有尊嚴的問心無愧的生活了。
摘自《新世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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