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宮椽傾圮(3)
京城熱浪滾滾,大疫橫行,未有稍減,熾盛更烈。
是夜,暴雨傾盆,電閃雷鳴,瓢潑不絕,滂沱成幕。京城清晨,一派雨後清新之象。皇甫上朝之時,路過御花園,但見殘枝花草,東倒西歪,不成體統,令人從別處移來鮮花,立行更種。
朝上,工部急報:「昨夜暴雨雷鳴,在修夷陵園中軸正殿梁柱滲雨斷裂,整殿坍塌。」此報一出,朝臣皆竊竊私語。
「嗯?」皇甫慍極,面若冰霜,心內火燒,喝道:「緣何便能坍塌?」
工部尚書錫立道:「回稟王上,蓋因昨夜風雨太大,所以……」
「胡說……」皇甫飛出一柄硯台,擲地有聲,道:「若是下下雨便塌了,現在你們還有命麼?」皇甫指著金鑾殿棟梁道。
「王上恕罪!」錫立年已八旬,伏地不起。
禮部侍郎富盛道:「棟梁之於正殿,正如良臣之於國家。殿無梁不立,國無才不興。此次實乃上天示警,請王上納選賢才,輔正治國。」
「臣附議。」永延站出,直言不懼:「武平王實乃國之棟梁,請王上復其總司兵馬之職。」
「呵……」皇甫冷笑一陣聲,心想這個永延,怕是因自己沒領到此職,憤憤不平,遂道:「現任兵馬總司何在?」
「臣在。」哈爾奇道。
皇甫道:「爾可稱職否?」
哈爾奇不知其意,叩首道:「臣每日殫精竭慮、鞠躬盡瘁。」皇甫道:「退下。」
「是。」哈爾奇復位,永延定立不動。
皇甫沉喝一聲:「可是朝廷之臣?」永延聽得其意,立時叩首:「臣惶恐。」遂然歸位。
屈晨銘上前一步,道:「棟梁坍塌,實為不詳之兆。現下京城大疫橫行,王上實該下詔罪己,告罪於天,以安國民。」
皇甫斜睨道:「稽大學士有何高見?」
「臣附議。」稽世予道。
皇甫見問不出什麼,便將工部責難一番,令其重新督造。正欲退朝,忽然朝臣隊列晃動,摔出一個人來:「王上!」
「何人喧譁?」朱公公喝道。
其人正是刑部新進侍郎沐貝,其人神色惶恐,叩首及地,道:「臣冒死進諫,工部督造夷陵園之時,使用役人成百上千,多有疫病發者,未敢通報處理,盡皆埋於園內水潭之下。近日盛夏,潭水乾枯,遂傳播開來。」
「竟有此事!」皇甫怒然喝道。
工部尚書、侍郎聞之,立時跪落一地,大呼有罪。
「你們還將王令放在眼裡嗎?!」皇甫氣極,面色慘白,隱隱泛著青色。
眾人大呼饒命,皇甫忽感心內一痛,牽動舊傷,立時嘔出一口血來。「王上!」朱公公連忙上前扶住,皇甫連連喝道:「鐸克齊……查!查!」說罷,竟暈厥過去。
「臣領旨。」鐸克齊叩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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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平王府。
三將皆在,報呈早朝之事於納蘭。納蘭逗著鳥兒,放下銀簽兒,道:「王上身體如何?」
哈爾奇道:「看樣子是舊傷復發,不輕。」
納蘭道:「王上身邊亟需,告訴玉林多加人手保護。」
「是。」莫少飛道。
納蘭道:「兵部有何狀況?」
哈爾奇道:「王上親自下令,整飭兵部。」
納蘭道:「兵部積弊良多,該當整飭。」
哈爾奇皺眉道:「王爺有所不知。王上不但更換將領,而且連編制也調整了。現下,不到半月便要換防,更是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如此下來,軍心渙散,鬥志全無,豈有戰力而言?」
納蘭沉默不語,飲了口茶,道:「可有留意新近的將領?」
永延道:「日前王上親閱秋試名單,包括文試與武試。不少是新近提拔上來的,也有不少是朝中權貴安插的親信。」
「名單拿來。」納蘭道。
哈爾奇呈上名單,其上不僅有新進將領名單,還有其背後權貴勢力,詳盡無遺。納蘭閱畢,道:「哪裡是朝中權貴,全是吏部尚書之人。」
永延疑惑,道:「武官甄試,吏部從未插手,緣何能可?」
納蘭道:「武官甄試,吏部何時放過手。」眉宇生憂,道:「吏部,看來是要及時處理了。」
哈爾奇賭氣道:「如何處理?王爺閒賦在家,王上又不親近,唉……」
納蘭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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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內一處荒廢院子,已是丑時,點著盈盈燭火。
柳星兒道:「尚書大人好手筆。」
「此話怎講?」郭絡羅道。
柳星兒道:「先收虎符,再奪兵權。納蘭庭芳雖有利爪,但無用武之地。」
郭絡羅道:「雖然奏效,只是暫時。日後還須籌謀具體。」
柳星兒道:「不若釜底抽薪。現下武平王被王上疏遠,閒賦在家,意志消磨,正是個一舉扳倒的好機會……」
「願聞其詳。」郭絡羅道。
柳星兒道:「便是送去美女珍寶、奇書異品,令其玩物喪志。」
「呵。」郭絡羅冷笑一聲,道:「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為何?」
郭絡羅道:「可知那納蘭庭芳,從小便不愛這些。」
「那他又喜什麼?」柳星兒道。
「若論喜好,一則兵法武典,二則文史經籍。至於其心志,旁人更是難以捉摸與左右。」郭絡羅道。
「那便如何?依照尚書大人之策略,武平王不死,皇甫難除。難不成你這是又在拖延?」柳星兒微嗔道。
「誒。」郭絡羅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或是不動,動則必成。納蘭庭芳難以撼動,皇甫亦難撼動。然則,關鍵非在二人身上,而在二人關係。如若君不信臣,臣不信君,雖各其勇,終不成一體,難得其用,如此置於朝堂洶湧之間,悍舟亦覆。」
柳星兒皺眉道:「尚書大人曾言,納蘭庭芳正是皇甫家奴一般,其人又重忠義,緣何能可輕易背叛?」
郭絡羅道:「臣不叛君,奈何君不信臣。爾不曾問《梁父吟》,『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你是說兵馬總司之事?」柳星兒沉眉細思,道:「然則那哈爾奇仍是武平王府舊臣,想來皇甫或者只是敲山震虎之意。」
郭絡羅道:「武平王為何被疏離?乃是因其觸怒皇甫逆鱗。水滴石穿,君臣之信,建之則難,碎之則易。」
「當今朝中,難道全無忠君愛國之士?郭絡羅大人未免輕看人心。」柳星兒道。
郭絡羅道:「皇甫威政近十載,朝臣從之乃因恐懼,而非心服。各級官吏,人人混跡天日,以期早日告老還鄉。日前秋試一批補職,但有一批朝臣退官,年紀輕者僅四十歲。你說,如此人心惶惶之地,誰人還想盡忠呢?」
「既是如此,那星兒便靜候佳音了。」柳星兒道,說罷向門口走去。
郭絡羅道:「你也莫輕舉妄動,老夫已備下一份大禮。」
「什麼?」柳星兒道。
郭絡羅道:「皇甫之命,但由你親取,如何?」
「只盼不能早至。」柳星兒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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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
皇甫早朝暈厥,太醫院院使周津霖診脈,言是氣急攻心,須仔細靜養,不宜動怒。皇甫服了藥,便又睡去。整日昏昏沉沉,倚塌問事。
蒞日,翰林院大學士屈晨銘略述要事,皇甫氣虛體弱,語音入耳,只聽得大半。眼神落於不遠處几案之上,只見一人正伏案急書,立時指問:「那個人在寫什麼?」
屈晨銘道:「回稟王上,正是起居舍人、翰林院學士馬錚,作錄起居注。」
「呈孤御覽。」皇甫道。
屈晨銘一愣,道:「回稟王上,按照歷代章法,當朝王上不可擅讀。」
皇甫道:「孤便開此先例,如何?」
「臣萬死,請王上收回成命。」屈晨銘跪地。皇甫執意,史官不從,一來二去,皇甫大喝一聲:「竟敢違抗孤命,推出去斬了!」嚇得屈晨銘趕忙取了過來,呈獻御前。
皇甫翻了幾頁,立時大怒,咳嗽一陣,朱公公連忙舒背:「王上保重龍體,切莫動怒。」
皇甫將書冊擲於馬錚膝前,道:「宮椽傾圮之事……咳……刪掉……」
馬錚拱手道:「回稟王上,起居注乃是照實記錄王上起居事宜,以供後世瞻仰前鑒,祖先有訓,當朝天子不得自視之,更不可隨意更改刪節,懇請王上恕罪。」
皇甫喝道:「給我燒掉!」朱公公端來火盆,將書冊焚盡。皇甫道:「現下你也不用刪了。」馬錚叩首道:「回稟王上,起居注每日造冊,已入書庫,以備損毀。」
此言一出,皇甫勃然大怒,令將馬錚推出斬首,餘者重新編纂、刪節。史官多有持節者,不肯屈從,皆令斬首示眾,殺雞儆猴。餘者或唯唯諾諾、或趨炎附和,不但刪減敗事,且添油加醋,一時之間,皇甫竟成千古明君,直追武帝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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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平王府。
是日昭雪回轉,仍居芳雪齋。紅纓見其無恙回來,叩謝蒼天,感激涕零。昭雪依舊不喜不慍,只道:「你無恙便好。」紅纓抹抹眼睛,道:「到底怎樣回事?側福晉為何突然就不見了。」
「你是說當日……」昭雪秀眉微蹙,抿著嘴唇,再不言語。
「前事已過,再提無益。」紅纓轉過頭看,原來是納蘭:「回來便好。」紅纓斟茶兩杯,歡喜道:「王爺、側福晉多日未見,想是許多話要說。紅纓這便去備上晚膳。」說罷,歡喜著離去了。
納蘭飲了口茶,頓覺神清氣爽,道:「多日不見,你無有話對我說麼?」
「沒有。」昭雪側身避其視線。
納蘭續道:「景陽、白門柳已死,叛軍一夜消失……」
「我已知道了。」昭雪勉力道,語聲帶泣。
納蘭道:「我猜你心中當有許多疑問,我人現在閒賦在家,你大可問個明白。」昭雪猛然回身,眉宇泛著怒色,對上納蘭,卻又黯然,道:「前事已過,再提無益。」納蘭道:「我便是有許多問題要問你。」
便在此時,紅纓端上飯菜,眼見氣氛不悅,輕輕推了推昭雪,待要隨侍,卻聽納蘭道:「你下去。」
「是。」紅纓皺著眉頭,叫著幾個丫鬟,默默離開了。
納蘭盛了些湯,放在昭雪面前,道:「祁連叛軍,緣何能一夜消失?你知道他們現在哪裡麼?」
「不知道。」昭雪道。
納蘭續道:「五萬人馬,一夜消失,叛軍難不成有通天徹地之能?」
昭雪道:「我被連雲飛劫持,便被送到侯門,此後義軍之事,全然無知。再者,你既用連雲飛,又何苦來問我?」
「可是那連雲飛也已不見了啊。」納蘭心道,脫口又問:「你混跡叛軍許久,又是白門柳之義妹,難道卻連一絲祕辛也不知曉麼?」
昭雪道:「蓮花峰早被你們挖地三尺,哪裡還有什麼祕辛?」
納蘭道:「既非地利,也可天時、人力所致。你但說無妨。」
「我不知道。」昭雪斬釘截鐵。
納蘭將筷子一摔,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昭雪泣道:「你是在審犯人麼?!」納蘭心下一軟,不再相逼。想來連雲飛也一同消失,實在太過蹊蹺。其人一心謀取官位,眼下叛軍已滅,正是邀功之時,緣何能無聲無息?當日試探白門柳時,其人也未知曉連雲飛之細作身分……想必該是困於一處所在,與世隔絕,不得出來……此事尚未呈報王上,當真令人心急。
納蘭自斟自飲,腦中翻攪,不覺之間已喝完了一壺。抬眼看見昭雪,眼神落寞,逕自發呆,緩道:「侯門沒有為難你吧?」
「什麼?」昭雪回神。
「侯門,不敢為難於你吧。」納蘭道。
想起前事,雖是令人驚悸,到底心亦磨得堅實,昭雪點了點頭,道:「沒有。」
「既是沒有,又在點頭。」納蘭道:「一路顛簸,你先休息吧。」說罷,離開芳雪齋。紅纓轉了進來,屋中寂寂,飯菜也涼,皺了眉頭。轉身再看昭雪,只見其眼神呆滯,默默流淚,心下奇怪,道:「側福晉,好容易回來了,怎生還流淚呢?」
「沒有,眼裡進了沙子。」昭雪閉上眼睛,喝道。紅纓又是一愣,心裡奇怪,既是流淚,該當因為傷心,為何卻如此生氣呢?
遂撥了些飯菜,安撫著吃掉。
天色已晚,對鏡卸妝,昭雪道:「王爺為何會閒賦在家?」
紅纓搖了搖腦袋:「我也不知道,聽說是辦差不利,連虎符也被王上收了呢。」
「什麼事情,如此嚴重?」昭雪道。
紅纓道:「還不是那禁曲之事,王爺屢次輕判放人,惹得王上爺爺不高興了唄。哎呀,那日府裡將軍大人們吵得凶,紅纓也是偷偷聽到的,側福晉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王爺……緣何與禁曲有關?」昭雪道。
「王爺現是禁曲主審官呀!」紅纓放下發簪,不以為意道。昭雪心內一驚,玉梳落在地上,斷成兩節。「哎呀,側福晉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手?」紅纓道。
昭雪慌忙道:「無事、無事,可惜一把玉梳。」心中也想得通:「當是叛軍已滅,王上又再交辦。」
「對了!」紅纓道。
「什麼?」昭雪抬頭問道。
紅纓道:「側福晉可知,什麼是二桃殺三士?」
昭雪心下疑惑,道:「你怎會問起這個?」紅纓道:「我聽王爺說的呀。王爺讓我請教側福晉,您準知道。」
昭雪心下一緊,想起前番為義軍出策之事,又懊悔不已,登時脫口道:「我、我不知道,誰說的你便去問誰!」逕自合衾而臥,不再說話。紅纓始料不及,想來王爺騙人,賭著氣鑽進被窩,翻了個身,等著明天再去問那小王爺。(本章完,全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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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