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正是被挫敗慣了,也知道心裡要放下這些揪心的掛牽,於是,面上看起來也就平淡得很,也沒表露出沮喪相,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只是,從前不覺得的,如今竟然凸顯出來,專為了刺她的心來的,此地風俗本來就是好曲樂的,街頭巷尾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閒著沒事吊嗓子的、左鄰右舍的電視劇收音機、戲曲頻道裡的一段折子戲,聲聲入耳,都是來磨她的心的。不知不覺地,她整個人就瘦了一圈。偏偏那個男生,還時常就冒出來,找她的麻煩,拍著桌子警告她,她要是再悄悄地給遊客傳真相資料,就要把她抓到監獄裡,店子關掉。他容忍她,但遲早地,肯定會有群眾去舉報她的,她被抓進去了,一定是會牽連他的工作,一折騰,母女倆連現在這個容身之處都保不住。
朱錦這些天因為心裡有磨難,脾氣格外能忍耐,一聲不吭地由著他拍桌子, 聽他說話,又似乎句句都在理,指摘的都是她的不是,她低眉垂目地聽著,到末了,聽他不拍桌子了,就開口說道,對不起。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那個男孩聽著卻是五雷轟頂。他停下訓斥,住了嘴,頓一頓,彷彿兜頭一盆冰水澆灌下來,他的無名業火都滅了氣焰,一時間只覺得,一切清涼。
朱錦靜穆地看著他的眼睛,說,對不起,一直以來是我錯了。很對不起你。
男孩聞言,竟然飛速地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他走得飛快,一路上,心在胸膛裡狂跳。對不起——這是她說的,他生氣太久、不甘心太久,漫長的一場執念,到這裡,終於有了一個結尾。
從那一天起,他竟然絕了蹤跡似的,好久都不曾再來了。他不來,也不曾有別人來找她的不是。看起來,她被整個人世遺忘了。
冬天來了,照例會有幾場青桐薄雪。落雪的天,紛紛揚揚的乾的雪粉,落在竹葉上,發得出響聲的。還沒來得及凋謝的花,瑪瑙似的殷紅的小野果,都壓在雪裡,紅白相映,晶瑩的豔。這鎮子在雪裡陡然清寂起來,人跡罕有,從陽台上望出去,老房子的白牆,黑瓦,挑檐,水邊無人經過的石拱橋,落了一層薄雪的泊舟,裊裊的炊煙,從巷落間升起。雪落下來,無人經過,漸漸地厚了,大雪天裡,這個小城終於顯露出它的蒼老面貌。
落雪的天,白皚皚的雪,她穿著青色麻布衣袍、厚呢褲、繡花棉鞋,坐在店堂裡,圍著一爐火, 隔壁糖作坊裡在蒸糯米做點心,香味漂浮。她剝開桔子,橘皮都扔在爐火上,燻烤得滿室都是煙,溫暖又嗆人的。這小城靜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而她這樣的存在,彷彿這小城含在心裡的一顆明珠。白皚皚的都是寂寥。
所有的事情看起來都走到了盡頭,沒有一點餘地了,然而,水窮雲起,事情就開始有了轉機。有一天,本地的劇團就上門來了,說起來,還是老師的不服氣在起作用,雖然她見慣了不平,然而,朱錦是她多少年前就相中的生角兒,如今這樣的遭際裡,她就是不服氣,一定要讓世人看看,這孩子是多麼好的一個生角兒。這樣,本地的劇團就推託不過地,來了。這個古城旅遊區,城隍廟旁邊,本就有座上年紀了的老戲台,從前祭神時,年節設集時都會唱上好幾天,四鄉八里的戲班子都會請來登台,人在戲台上坐不下。河上都是河船,來看戲的人吃住都在船上,攜家帶口,走親訪友都在這幾天,高度密集。自然,這都是百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戲台也早就塌成了朽木,可是,復古嘛,自然是要修一座戲台的,收門票的地方,自然要有些噱頭。這樣,古城裡就又有了戲班子,每天黃昏,都有一台折子戲,臨水的樂音管弦,煞有風情。 每天都有折子戲,這也是旅遊區門票裡承諾了的一項。
這戲班子找上朱錦的原因是——冬天了,街面上的遊人本來就少,那臨河的戲台又是風口上,上台的演員穿著單薄的戲服,北風裡吹上一兩個鐘頭是酷刑,地方劇團本來在行業裡就是沒有地位的,有點專業技能的年輕人,這裡根本留不住的。剩下的那些,因為沒有什麼上進心,又都是偷奸耍猾慣了的經過層層經手盤剝,分到演員的薪水也少,如此以來,冬天了自然就沒有人肯上場了,演員推三阻四,天天都推託上不了台,管事的天天去吵,吵得沒意思,吵完了也解決不了問題,所以,落到朱錦頭上的差使就是——冬天,沒什麼人聽戲,那地方又不能塌台,你要是願意上場去唱,倒是可以的。反正,報酬多少有一點,看麼,大概是沒有人看的,唱麼,還是要唱的。
朱錦聽著,想起那戲台,是在西頭一片河水對岸,天氣暖和時,每天下午演折子戲,演到天黑,水風悠悠,送來管弦和吟唱之聲,望過去,總是一派燈燭華麗、歌舞管弦的樣子。沒想到底子卻是如此愴俗,然而,她沒什麼好嫌棄的,點點頭,很痛快地答應了。
等到去了,才看明白後台上那幾個伴奏的,都是茶館裡的那群老者,閒得很,脾氣也好極了,反正是喜歡絲竹管弦,吹拉彈唱,沒有人請他們,他們自己在茶館裡、家裡也是要聚的,還被嫌棄太吵,在這裡做幕後伴奏,真正太好不過。他們穿得厚厚的,臃腫和氣,懷裡揣著保溫杯,冷風過堂,也還要圍一個炭火腳爐,試著笛子嗩吶琵琶,間或喝口熱茶,看著真是祥和與安樂,朱錦就笑起來。她在化妝室裡更了戲服,自己勒頭,上妝,她今天唱的是花臉,淨生,笛聲起時,踱上台來,唱段選的是《桃花扇》 裡的哀江南:
山松野草帶花挑,猛抬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野火頻燒,護墓長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監幾時逃。鴿翎蝠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
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牆高,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櫺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乞兒餓殍。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你記得跨青谿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牢牢。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儘意兒採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竃?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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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