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2018年08月24日訊】傅大慶不僅是我的同學,而且是我的朋友。「同學」是無所謂的,但在那時的環境下,我能交「朋友」,交真正的朋友,則是很不容易的。
1923年春,我們一行12人,從西歐來到莫斯科進東方大學。東方大學早已有中國班,中國學生是直接從中國來的,他們派出了十幾個人來火車站熱烈迎接我們。我們12個人,連同以前分別來莫斯科的兩個人(蕭子暲、張伯簡)共14人。從中國來的學生此時尚在莫斯科的,比我們從西歐來的人更多些,但這兩部分中國學生,無形中有隔閡,很久沒有消除。我們從西歐來的人,相互間不僅是同志,而且是朋友,這人和那人,或深或淺總有私人的交情;可是,我們和他們無法結交為朋友,他們自己相互間也沒有朋友的感情。
當時的形勢是這樣的,從中國直接來到莫斯科的學生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領導人」,另一類是「被領導人」,「領導人」就是旅莫支部黨和團的負責人。選舉來,選舉去總是那幾個人輪流(青年團)或永久(黨)當選。「被領導人」則是始終未曾當選為領導的人,他們只能聽從前一部分人的安排,他們不敢同我們從西歐來的人親近。
對於這一部分人,我們無法交朋友,甚至無法說話。
那幾個「領導人」則常常找我們說話,但不是找我們交朋友,只是來「瞭解」的。
傅大慶就是「被領導人」當中的一個,除他之外,尚有許之楨、周兆秋、胡士廉、蕭勁光、任鈞等人。
我最初就是這樣看傅大慶的。如果他給我甚麼特殊印象,那倒不是他的為人,而是他的俄文名Federov,法文重音在最後一個音節上,俄文重音隨字而異。他的名更奇怪,第一音節Fe要讀成Fo,而且要讀得特別重,所以俄國人喊他時我以為是喊另外的人。
但還有兩個特別的人,不能不提出來說。這就是蔣光赤和抱樸,他們也是「被領導人」,即他們從來未曾當選為旅莫支部黨或團的領導職位的,但他們「不聽話」,即不是暗地反對,而是公然反對那幾個領導人,有時發牢騷,甚至鼓動別人起來反對。
這兩個人不是同我們住在大學裡,而是住在附近一個女修道院的一個房間,沒有人去看望他們。
我到莫斯科後即同這兩個人交了朋友。抱朴那日也去火車站歡迎我們,經人介紹,我就用世界語同他談起話來,從此之後,我常常去女修道院看他,因此也認識了蔣光赤。我同他們談文學,談哲學,談新文化運動,談世界語,等等,談得很投機。
從西歐來,有人悄悄警告我:抱朴和蔣光赤是反對派,反對旅莫支部領導的,你不要同他們來往,但這警告太遲了,我已經不能斷絕同他們的關係了。
一天,我去看他們,意外地看見傅大慶在同他們談話,我很驚訝,後來聽他們說,傅大慶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看他們一次。原來並非無人敢去女修道院看他們。其實,旅莫支部並無明令禁止同他們往來,不過暗示而已。那些人為了避免麻煩,就不敢去看了。
從此我就同傅大慶交了朋友,常常在大學本部同他在一起談話,互相詢問家庭情況和經歷,以下便是我對他的瞭解。
他是江西人,似乎父親早死,他的母親是一位女教師,靠教學收入辛辛苦苦養活幾個小孩子;孩子們不僅長大了而且都受了教育,長子大慶還學會了英文,不僅讀能聽,而且能說能寫,東方大學的中國學生,無論是直接來自中國,或從西歐轉來的,沒有人比他英文更好的。
1920年,為了繼續求學,他從江西來到上海,接觸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看了《新青年》文章,他為陳獨秀文章所說服,便寫了一信給陳獨秀,陳獨秀回答了他的信並約他見面。見面之後,陳獨秀要他住在新辦的外國語學校,那是楊明齋新辦的學校,表面上學俄文,事實上進行「社會主義青年團」組織,有十幾個青年聚在一起。恰逢莫斯科要辦東方大學,楊明齋便把這一批青年送到莫斯科來了。
這是1923年傅大慶告訴我的話,至今已有73年了,我還記得(也許有些事情,年老記錯)。
正因為我還記得傅大慶同我說的家人情況,所以1929年秋天從黨內管道收到一個青年人來信,信中說:他是傅大慶的弟弟,知道我是他的哥哥的朋友,要我去看他,他住在打浦橋新新裡。我毫無顧慮地去了,同他在附近的跑狗場周圍兜了幾個圈子,知道他要我介紹工作,我當時無此能力,只好向他道歉了。
我在西歐來的人中交了幾個朋友,到莫斯科後,又交了三個朋友,傅大慶是其中的一個,自然,我不能說傅大慶是我的最親密的朋友。我欣賞他不怕打擊,敢於同領導所厭惡的人往來。
1924年暑假前,回國革命已開始醞釀,旅莫支部派遣一大批同志回國工作,暑假前已經有一隊出發了,暑假中又出發一隊,人數可能比第一隊更多,帶隊的人是陳延年,我被指定為庶務兼會計,傅大慶也在此隊中。奇怪的,是此行我沒有留下甚麼有關傅大慶的印象,大概是為了事忙的原故。
到了海参崴,但沒有船去上海,只好住在海員俱樂部候船。
等了好幾天,有一條英國船來了,但這是貨船,不是客船,水手是中國人,說能夠用「載黃魚」的辦法載我們到上海去,不過只能載五六人去。我們商量先去幾個人也是好的,於是一部分人,傅大慶在內,先回去,隊長陳延年,會計鄭超麟,以及其餘的人,則等待以後俄國船開赴上海時再乘去。
九月下旬,俄國船終於啟錨了,我們也就回到上海了。
先頭一批回來的人已經都分配工作了,傅大慶自然也分配了工作,按照地下工作的規則,我不敢問他分配到甚麼地方去。總之,我從此失去了同傅大慶的聯繫。大革命時代,我沒有聽到傅大慶的消息,大革命失敗後也是如此。
可是,在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我看見了傅大慶。
那是在1931年夏秋之交,我已經被共產黨開除了,我因託派活動罪被國民黨逮捕,關在龍華警備司令部看守所,等待判決。我住在「人字間」,這條弄政治犯最多。一天,看守送進來一個犯人,是從廣州押來的,就要解到南京去。我看見了,嚇了一跳,原來是傅大慶,他看著走來走去的犯人,一個都不認識,忽然看到了我,馬上走近我,悄悄地說:他有事情要報告中央。他自然不知道我已經不是共產黨員;在此情形下,我也不必首先告訴他我是託派。我答應了他,他就說給我聽。
原來,他是在印度加爾各答辦英文報紙,報館被封,人被捕,他被引渡回國,要押去南京受審。他在廣州看守所中遇見胡志明,胡請他設法通知中共中央營救他,傅大慶要我將胡的要求通知中共中央。
我義不容辭,尤其因為胡志明也是我的熟人,但怎去通知中共中央呢?
我想起,在龍華看守所一定有中共秘密支部,能夠傳達消息。但哪一個政治犯是支部負責人呢?在「人字間」的中共政治犯中,我只認識兩個人:陳為人、關向應。我考慮結果,認為三條弄裡的總負責人是陳為人。我直接找他。我說,剛才解來的犯人名傅大慶,是在印度被捕的要解到南京去。他有重要的話要要報告中央,我現在要告訴你,陳為人立即嚴肅起來,不說一句話,聽我說下去。我把傅大慶的話一字不漏地說給他聽。他咬緊牙關聽我說完,仍舊不說一句話。我明白,我的目的達到了。
兩三日後,傅大慶就解走了。
我記不清楚,究竟是1937年出獄後,或1945年日本投降後,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則新書廣告:克勞塞維奇的《戰爭論》的譯本出版了,譯者署名傅大慶。於是,我知道傅大慶已經自由了。我想,他一定在延安擔任甚麼重要工作。
在龍華看守所這件事,我對當時的託派同案犯也未說過,我也未曾記錄下來。
幾十年後,以及關押了27年之後,我已經淡忘了這件龍華看守所的事情,我自己也恢復自由了。忽然有一位穿著樸素的職業女性來我家看我。我請他坐,他拿出介紹信來:名戴晴,新聞記者。
戴晴當時已經相當有名,但我不知道。我要知道這位元訪客的更多情況,便問道:「你姓戴?」
出我意外,她說:「我不姓戴,我是你的同學的女兒。」
我很詫異,說:「我有甚麼同學能夠生出你這樣的女兒?」
她於是從帶來的包內抽出一本《鄭超麟回憶錄》,翻開某一頁,指著上面寫的「傅大慶」三個字給我看:「我就是他的女兒。」
於是我仔細看她,我說:「你,你的臉型,確有幾分像傅大慶。」
接著,我便問傅大慶的消息。原來,他在北方做抗日的地下工作,抗戰初期,就被日本人殺害了。
自此以後,我留心報刊上有關戴晴的消息,我發現這消息愈來愈多,也愈來愈重要了。報刊消息不需要我贅述了。我還注意到她有勇氣,敢於不服從上級的不合理的規定。這一點,同她的父親一樣,難道這正是出於遺傳的麼?
不久之前,戴晴路過上海,又來看我。我看見我面前坐著的衣著樸素的職業女性,一個平平常常的人,卻是一位世界名人。老友傅大慶有知,亦可含笑於九泉了。
1996.10.17
朱學淵帖
--原載新世紀
責任編輯:趙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