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一天開始,朱錦開始看老戲。那些慢悠悠的前朝的時光,悠長,婉轉,迤邐纏綿的唱腔,多少年一徑這樣唱著,流傳下來,無論盛世還是亂世。那些山長水闊的布景,楊柳枝映著白粉牆,檐頭人家,遙遙的一帶青山隱隱,流水迢迢,桃花渡口多少聚散。一生一世,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一個女子等待著一個男子。地老天荒,矢志不渝,從不更改。從前的情感,是生命裡最恆久最綿長的。其間,有恩,有義,有怨,有苦,卻從不質疑,所有的守候到底值得不值得……
秦腔、梆子戲的天高地遠,鴻雁飛過,擲地有聲的凜冽和深情;黃梅戲、越劇的嬌媚熱鬧,桃紅柳綠,豆棚瓜架,細水長流;京劇鑼鼓鏗鏘的華麗行頭,家國天下;崑曲的庭院深深,春深似海。在古典的時光裡,無論怎樣的一種愛,都是行得通的。桃花樹下的少女,看一眼前來討水喝的書生,便可以為這一面,彼此相思至死。王寶釧可以為一個遠征的男人,苦守寒窯十八年;風塵之中的蘇三,將所有的積蓄送給上京趕考的書生,長天夜空下拜神明,約好百年誓盟,在那山長水闊人海茫茫的朝代裡,一走開,便多少年也看不見那個人,是渺茫的誓盟,然而,她和他都信守,因為誓言是真的,在一生的生命裡是永久有效的。她再見到他時,是犯案的命婦跪在朝廷官人的公審堂上,然而他救下了她,娶她回家,生死相守。
從前的時光裡,愛存在於彼此之間,那麼確鑿,具有再是一棵夭夭的開花的樹,根也是培植在泥土裡。不是無根的,風中水中流泛的。然而時代不一樣了,一個人的人生裡只容得下另一個人。再多一份,便成了自甘下賤的偷歡了。朱錦迷戀戲台上的時光,湖水藍、桃花粉的湘簾垂下來,白粉牆頭探出三月的花,唱戲的女子,頭上戴著精緻的釵環,青鬱鬱的黑髮,細長的垂絛,桃花面,楊柳腰,長裙拂著庭院裡落花的花磚,閨閣樓上的朱漆地板。她若是從前的女子,面對愛的那個男子,便會放下昂揚的眉頭,堅冰一般自持的姿態,深情的,身姿如弱柳扶風,雙手作揖,對公子,羞答答施以一禮,要他,急忙地,愛惜地扶她起來。
她也喜歡,跟著戲文,吟唱一段。在鏡子前,比著蘭花指,側身屈膝,往那虛幻處的繁華聲色裡,行著碎步,甩起水袖,回過身,戲裡的人,美成了仙。原來,戲裡的話也是真的,現實裡傷了心的,團不了圓的,在戲文裡裁裁剪剪,便是繁花似錦的美團圓了。所以,她唱著戲也能好好地活下去。戲裡的故事,都是有指望的,光陰裡等一等,一個蘭花手,拋起水袖,遮住臉容,韶光就拋去了久遠,等的人,就在外頭叩門了。
如今她棲身在一套小小的單身公寓裡,是在市中心的單身公寓樓。深圳這樣的樓盤賣得格外好,才開盤就被搶購一空,有那麼多漂亮的男人和女人,在置下三四十平米空中樓閣,只容得下一個人生息的小房子,打定了主意不婚不嫁。生息的全是時髦男女,這樓裡到處都是香的,工業打造出來的化學香,包裝盒、外賣盒所製造出的驚人的垃圾量。電梯間充滿了香水、鮮花、皮具和化妝品在空間裡調和出的一種香氛,還有,送外賣的食物的味道,辛辣的麻辣燙,還有廣東菜的佐料的味道,濃烈地混合在一起,便是這都市裡浮花浪蕊的時尚空氣。深夜時搭乘末班航機歸來的公司白領、空中小姐,皮箱軋軋地走過靜謐的水磨石長廊,也是午夜時聽慣了的一種聲息。
朱錦初來深圳,便住進這裡。說是市區中心,生活最為便捷,又是漂亮的新樓盤。她一早知道,雷灝在深圳這個城市裡擁有幾處房產,有萬科海景別墅,也有市區的高檔公寓,然而,他絕口不提讓她去住,她便也從來不問。大抵,他是被嚇怕了,生怕再落下口實。她心裡明白,也渾然不覺的樣子,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欣然接受這處單身公寓。房主是她,錢到底是好的,她譏諷地想──實用。
起初是雪洞似的一個空房間,廚衛俱全,有煤氣和熱水,便可以體面地活下去了。東西漸漸滿起來,幾件嶺南特有的香樟木家私,梳妝檯,薔薇花朵的布藝沙發擺在大飄窗下,窗外照例是滿城燈火。房間的桌面、茶几、窗台,都蒙了絲麻繡花檯布,各自垂下溫柔的絲穗。到處都是花朵,開在花瓶裡的香水百合、潔白姜花,香得近乎糜爛。描在檯布和牆幔上的繁密花卉,連電話機都裝在方形的藍色花盒裡,筷子也插在長形綠綢套筷套裡,不像是日常的餐具,倒像是擺設。梳妝檯上的把鏡,也罩在花屏面裡,還有香精油揮發的玫瑰的香氣,也香成了鮮玫瑰,開在空氣裡。是樟木家具的冷色調,壓住了這千朵萬朵壓枝低的景象,不至於堆砌和擁簇。這漂亮得像布景一樣的房子,也是她的戲台,用來盛載她的思念、等待、眼淚和怨恨,太長的一場苦情戲。
幽閉的心境裡,一個個失眠的長夜,她還漸漸地養成看電影的習慣,一張碟片塞進影碟機,放映的時光是遁入另一片時空,不開燈,唯有電視光屏在房間裡投下幽深的藍光,房子裡開著冷氣,冷得徹骨,仿佛遠古的洞穴。朱錦捧著冰淇淋盒,一勺一勺地舀著往嘴裡送。隨著電影的情節,微笑,流淚,嘆息,落幕時心頭一片空茫。長長的一夜,時間便魘住了,天是不會亮了。對方的電話也休想打通,她的胸膛裡生出一隻長長的手臂,直到那北方的都市,她要抓住他,她的仇恨和憤怒,足以撕碎他。@#(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