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門來,月亮還在,卻是遠的,在無限邈遠的高天上。月光下,古鎮的房頭的魚鱗屋瓦、水泥牆,都泛著一層月光。她早在同城網路上找了一個一起出發同程的車,載她去遙遠的機場,她則承擔油費和高速公路的過路費,一路上有四五個小時的車程,沿途的湖、田野間的馬路,在有月亮的黑夜裡發著光,被放大成一個遼遠的世界。這地方看起來如此陌生,仿佛從來沒有來到過,她是個天外來客,沒有來歷,失卻根基。
開車的是個年輕人,看起來有些奸猾相,當然也許只是她的錯覺。車廂的後備箱和后座上都堆滿了貨,她只能坐在副駕駛座上。車廂裡堵著一股難聞的積年累月的菸臭味,那人還夾著一根香菸打方向盤,不時地開腔搭訕幾句,她沉默不語,一言不發,那人卻堅持不懈地搭訕著,打開一個話題便一個人說單口相聲,一徑聊下去。她心裡明白,像她這樣半夜出門的女孩子,在他眼裡,肯定不是什麼規矩人,總要試一試能不能占到便宜。
上了高速公路,撲面的光帶,車陣的呼嘯。她鬆了一口氣,竟然昏昏沉沉睡了一覺。待到她被叫醒,要求付錢,原來機場已經到了。天色才泛青,機場卻一派雪亮,人來人往,繁忙不已。空氣裡充滿了機場特有的、香水混雜著咖啡的氣味。那些機場的品牌店還不曾營業,雪亮的燈火罩著那色彩明豔的箱包、披肩、絲巾等。她想一想老家那老朽的、地板和門窗無一不吱呀作響的老房子,感覺自己是古墓麗影裡跑出來的鬼。還好是跑出來了。
她長吁了一口氣。很順利,換好登機牌,她買了一杯很貴的咖啡捧在手上。她一貫喝不慣咖啡,怎麼加糖都是一個苦,然而這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符號,她需要捧一杯,暖暖的握在手上,不時地聞一聞味道。
飛機落地,不曾出艙,便感覺到嗆鼻的黃塵的味道。待出門搭上出租車,黃塵漫天,北風呼嘯,能見度極低,遠處是昏昏曈曈的霓虹燈影和樓宇輪廓,眼前所見,則是大風裡塑料袋到處亂飛,又被樹枝和電線所攔截,到處張掛,看著難堪至極。但是,她感覺也沒關係。
回到公寓,房間暖烘烘的,細細的黃塵撲滿窗台和地板,空氣裡也全是黃塵。她昏頭昏腦地摔開衣服鞋襪,便撲倒在枕頭上,一睡如死。待到電話鈴聲終於將她吵醒,天色早已經墨黑,沙塵暴依然颳著,落地窗外是一半個城的燈海,光焰如沸,連綿無際,黃沙風中的天也是緋紅的,看著邪魅極了。
他們約在公寓樓下,這條街上的一間日餐廳見面。她走過去,看見他坐在最僻靜的隔間裡,一身黑衣,低頭看著手機。頭頂有一盞紙燈籠,那光籠著他,有一種格外的孤立和淒清之感。隔了這一個冬天,她和雷灝的關係,因為幾乎斷絕聯繫,已經是遠到疏淡了。然而真的見到真人,彼此照面,卻只覺得無限的心軟,還有酸楚,瞅一眼,都知道對方過得不夠好,正在吃苦頭。這苦頭,都是為著對方才吃的。然而朱錦是沒有什麼同情心的人,只覺得他看著可憐,自己可憐,都是該的,天理昭昭,再公正不過了。他們怎麼能過得好呢?
「來了?外面好大的風,頭一回見識吧?」他站起身來,很紳士派頭地接過她的外套,放好。她傻傻地站著,不知為什麼那燈籠的光晃得她頭暈目眩,她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默然地在他對面落座。他也並不曾仔細看她,卻是整個人裡裡外外都落在他眼睛裡,微笑著嘆息一聲:「你瘦了很多,過年不是該長胖的嗎?」
不知為什麼,這句話激發了她的際遇。她冷笑一聲:「聽起來你過年倒是過得很自在。」
「想吃什麼?這家店的魚生一直很有品質,新鮮極了。烏冬面也值得嚐一嚐。」他微笑著,替她打開菜譜。
她氣起來了,他不接招,更似往火上加油。她算什麼東西?殺了自己的老娘,濃妝豔抹來陪他品嚐魚生?敢情她成了下酒菜了?
「喝點清酒,好不好?」他低柔的聲音如是說。
她冷冷地咬著嘴唇,竭力控制著不說話。不知道說什麼,如果要開口一定要發瘋尖叫不可。然而好久不見,他陪著小心的微笑的臉,神情裡的疲憊和深情,都令她心軟。
「這趟回家過得好不好?南方的冬天,我蠻喜歡的。不那麼冷,還有些綠色。」他看著她,徐徐地找話題。
我過得很糟糕。和我媽吵了一冬天──她在心裡醞釀著,卻一直說不出口。說出來像什麼呢?向他乞憐?他從來沒有逼迫她什麼,一直都是她自己願意的。她聽他說起南方古鎮上的那些見聞,無非是溫了的黃酒吃蟹,所有的點心全是糯米制的,桂花糕和芡實糕一律是香的,到底有什麼區別根本分不清。他談什麼,都是遊客的心態。包括她,也是他冶遊時路遇的。
「你怎麼過的?」她終於問到,口氣像是討伐。
「我……哪裡會有年假?」他一時有些慌,因為根本不敢刺激她。卻也一五一十道來。「年三十,一大家子飛普吉島。父母兄弟,老的小的,全都要照顧,陪著他們觀光潛水,比上班還累。我都恨為什麼要給祕書放長假。」他苦笑起來。@#(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