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身端上來,雪白的碎冰上臥著金黃的三文魚,桃花瓣一般的北極貝。還有青梅酒,溫好了的,裝在小巧的瓷瓶裡,細長的瓶身上繪著竹葉。他將酒杯斟滿,輕輕地遞了一盞在她面前。淨長的手指,白皙的秀氣的手腕,還有他儀容修整的臉龐,在燈下,很漂亮的男人,尤其這麼陪著小心地呵護他。當然了,他做慣了,對誰都一樣。她想得出他對待他的妻兒、雙方父母的殷勤。他天生就是個多情的人,對誰都有一腔好意。
她霍地站起身,一抬手就去摘外套,水杯被那股風掃過,落到了地上,她不管,抽身就走。袖子被一股力扯住,她怒沖沖地掙一掙,掙不開,那隻手又握住她的手,暖暖的一隻手,帶著哀求和什麼都懂得的體恤,緊緊地握著她。
朱錦昂著臉,僵在過道上,手臂被他扯成一道直線,依然頭也不回。只聽他軟軟地說道:「不要走。求你,別鬧了。」
那聲音裡有著一萬種告饒,到底讓她不走了。
她重又坐下來,當頂的紙燈籠的光照下來,籠著這小小的桌幾,相對的兩人,竟然也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淒清和親密。他們仿佛沒有退路了,彼此都被逼到盡頭了,這個年過得太苦楚。
她頭一回聽他這麼詳細地提及他的妻子,涂靜──她當然是雷灝年輕時的戀人,故事都是很久以前開始的。涂靜是IT業界最早一批做軟件開發的女性,他們兩個人曾經合作寫過一個程序,至今還在計算機上被廣泛使用。現在他經營的公司,最早的時候,她也是創始人,後來她就回家生孩子、養孩子去了。最大的嗜好是下象棋,現在,孩子也能陪她下棋了。聽起來,沒有一句對妻子的不滿意。
他在燈下,低著聲音,慢慢講給她聽。清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他甚至摸出手機,打開相冊,糊裡糊塗地遞給朱錦看照片。那女子不難看,很有氣質的一個人,亮晶晶的一雙眸子,高顴骨,寬腮幫,薄削的嘴唇,那張臉看著就是一個聰敏、精明能幹的人。濃密的齊肩披髮。已經不年輕了,額頭、眼尾、嘴角皆有細密皺紋,連手都看得出年紀了。朱錦的目光惡毒、好奇地挑剔對方──真的談不上女人味。不打扮,不修飾,也不會穿。然而,一眼望去,是個很有氣場的女子,更是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也觸動她心裡許多不能言表的惡意。照片裡還有他們的孩子,一個生得很漂亮的小男孩,目光清亮,圓頭大耳的,看起來被教養得極好。
她將手機從桌面推過去,端起酒杯,兀自一杯一杯飲下。看見他的妻子和孩子的照片,似乎應該感覺同病相憐罷。實際上,她卻是心頭一片蒼茫。她想起母親的話,不過是隔了一天一夜,此時想起來,她的每句話都是對的。對極了的金玉良言。她還離家出走跑到北京來,可不是送死來了嗎?什麼都擋不住她這顆為非作歹的心。現在他就在她面前,她才搞清楚:其實她並沒有任何辦法,也沒有任何未來。特別狠毒的事體,無論對她自己還是對別人,她其實都做不出來。
他伸過手來,輕輕地握一握她。
「我想,她應該知道我不對勁很長時間了。我們只是都在醞釀,怎麼來談話。涂靜是個自有主見的人,很有前瞻性,我想,她考慮清楚所有的事情和後果後,我們會有一次攤牌的談話。」面對她費解的神情,他苦笑一下:「沒辦法。涂靜太聰明了。她性格就是這樣的。」
這大概也是他會喜歡她的原因,因為她是天然的一個人,不是工業社會裡的產品、格式化的人。她是清澈的,看得見底。
酒入愁腸,帶給人微醺的醉意,愁苦依然是愁苦,只是那愁苦不再是硬生生地,殘忍地,石頭一樣充滿尖銳的稜角,刀鋒一樣割著人。酒裡的愁苦是綿軟的,稀裡糊塗,仿佛再多的苦都能受著。
她一笑:「我這趟回家,幾乎和人訂婚了。」
他聽了,面上的神情一變,怔怔地看她,沒答話,看起來很是震動的樣子。
她說:「我媽說我在作死,自尋死路,我們還吵了很多架。一個年誰都沒過好。」
他低聲道:「我了解。」
「你不了解。」朱錦搖搖頭。這時候想一想那個男孩,想一想他時時刻刻陪著小心的樣子,讓他不要再來了,他默默地走遠,走上石橋頭的那個背影。這時候想起來,只覺得誅心的難過。還有母親,她看得見當她離去後,母親坐在她睡過的床頭發呆的樣子。從前她有指望,現在她沒有指望了。招惹上這麼一個人,她把她那點微薄的指望生生地全都毀掉了。
仿佛回過神來,這一刻,她充滿揪心的痛楚。人的情,纏綿的慾念,仿佛沒奈何的一種病,那些痴念,如刀鋒上的蜜,人的本能便會舔上去的,舌頭被刀鋒拉得鮮血淋漓,兀自沉醉不已,因為蜜叫人滿口甘甜。坐在對面的男人,漂亮的風度出色的男人,這全是她心甘情願的。她的心甘情願,全掩藏在她的怨天尤人、橫豎和他過不去的背後,折騰了這麼一個冬天,她總算明白,她內心並沒有能力離開這個人。
「我不再住你的公寓了,我會把鑰匙還給你,這幾天我就找房子搬出去。」她欻忽一下,站起身來,拿起外套。他也跟著起身,一臉難色。她擺擺手道:「你不要跟著我。你也跟不遠,我走我的,你走你的。我們不要再糾纏了。」
他便真的坐回原處,默然地看她拿著大衣走出去,外頭的風還在呼嘯,黃沙漫天,朱錦渾然不覺地走回公寓。
開學了,她又恢復了從前的習慣,一趟一趟地隨著羅衣放學回家,分享她煮的年糕、糍粑、臘肉蔬菜、家鄉寄過來的頭一撥新筍。風沙漫天的天氣,門窗緊閉,然而,房間的空氣裡也充滿了黃塵味道。未婚夫埋首在一堆資料之間寫論文,偶爾發出一聲:「丫鬟,添茶!」羅衣便流利地去將茶杯添滿,回來依舊陪著朱錦,聊天,曬太陽。男孩子在裡屋寫到得意處,又會油然地叫起來,喚丫鬟來,將字句指點給她看,是這寒苦、黃塵瀰漫的斗室,然而,有一種愉悅的、會心的、自得其樂的氣場籠罩這小屋,兩個人會同時笑起來,感染著倉皇裡的朱錦。她端詳著女友的生活,永遠被這樣的氣場不由分說地說服,永遠絕望於──自己為什麼就做不到?為什麼就坦然不起來?她這個裁縫的女兒,永遠摳摳唆唆、算算計計,拿一桿秤稱著情感的得失,權衡著付出和得到,其間的利與弊,她矯情的自尊心限制著她。為什麼她就不可以如羅衣那樣,坦蕩地愛和付出,歡愉地享用?@#(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