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自白

右派繆光謙口述回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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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曼沅

1958年,中共中央對劃定的右派分子按照罪行輕重作出六種處理,或發放邊疆、農村、監獄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或留在城市降職降薪、受盡屈辱嘲諷。由於超負荷的勞動和不久之後到來的全國性饑荒,數以萬計的右派分子死亡;留在城市的右派分子則被處罰從事如掃街、清掃廁或在被歧視的情況下繼續原工作,還有些人因不甘受辱自盡,老舍、傅雷、湯飛凡,這份自殺名單可織就出中國一整個世代的各領域菁英。逾五十五萬名默默無聞的「右派」、「摘帽右派」在文話大革命中再次被衝擊,活到1978年右派平反的僅有十萬餘人,繆光謙亦是其中的倖存者。

反革命分子七年

飢餓還有超負荷的體力勞動並沒有讓繆光謙學會所謂的政治正確。1971年林彪出逃,寫自我檢討報告時,出於一片赤誠,繆光謙竟然在檢討裡寫到:「親密戰友跑了,叛徒很多,毛主席眾叛親離……。」──這言論,不只是不合時宜,還讓他付出了七年光陰。

繆光謙說:「我被判了反革命,做七年牢。」直至今日,繆光謙仍覺得自己的話不是信口胡謅,而是有的放矢。他說:「林彪是毛澤東的接班人,他出逃墜機死於蒙古境內,毛澤東的『親信』叛逃,還有許多林彪黨羽被拘捕,這不正是『眾』叛『親』離嗎?」就這一句真話,耿直的繆光遷在當了多年右派後,又多了7年牢獄之災。

但在中共統治底下的中國,這可不是什麼新鮮事。繆光謙後來在獄中遇到一位同病相憐的朋友,這人因總是吃不飽,懷疑生產隊糧食被苛刻,於是想找書記理論,結果到了書記家,發現書記正與家人們一起用餐,讓人怒不可抑的是書記家晚餐極為豐盛,不僅有米飯還有菜肉,對比生產隊員的窩窩頭與菜葉水,猶如天壤之別。

盛怒之下,繆光謙的「難友」打翻餐桌,但無巧不巧,餐桌上擺放了毛澤東的石膏雕像,桌子翻覆,雕像碎了一地,這一「翻」被判了「無期徒刑」。繆光謙回憶,在那個年代,各種可笑的原因都能使人羅織成罪,用逆光為毛澤東拍照,居心叵測,判留職留級;在毛澤東三字附近寫了個「軋」,看起來像「軋毛澤東」,罪證確鑿,判刑15年;撕了毛語錄,判「死緩」。與繆光謙相似的「反革命」份子們因類似原因入獄的很多,其中究竟有多少真正的「反革命」?當了多年右派,繆光謙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反了。

從右派變成反革命分子後,繆光謙被關在集裝箱裡兩個禮拜,他除了被抓出去遊街之外,其餘時間都在伸手不見五指、漆黑一片中忍受飢餓與虐打。判決確認七年有期徒刑後,繆光謙被送往農場勞動,他回憶當時輕刑犯不是送監獄,而是在農場一天出工十幾個小時,薪水兩毛六,輕刑犯從事的大多是最苦、最累的勞力活,沒有技術含量,被判15年以上徒刑的重刑犯才會送監獄。

文武糾鬥

繆光謙表示,那些重刑犯人在監獄可以學織布、修車,還有機會變成技術工,但輕刑犯反倒是在農場付出體力與青春年華。後來因繆光謙有機械製圖、電工等知識,所以又從農場被轉送到監獄工作。進了監獄,繆光謙遇到的每個罪犯情況不同,有些是真的燒殺、搶劫的惡棍,也有些是因為不滿社會現狀的改革者,他說:「共產黨的特色就是把人的觀念是非徹底顛覆,好人、壞人混雜。」

監獄處罰人的招式很多,例如讓人手在背後銬著,像狗一樣的吃飯,或者是開批鬥會。有一次指導員在會上宣布:繆光謙故意歪曲十六條的精神!他因而成為被糾鬥的對象。

繆光謙回憶,當時三小隊的王隊長「別出心裁」的闡發「文鬥」與「武鬥」:「文鬥是對放下武器願意接受改造的敵人說,通過文鬥幫助他們批判自己的反動思想。而那些不肯接受改造還繼續瘋狂進攻的階級敵人,文鬥對他們並不適用。」

這個王隊長所指的「武鬥」,可不是兩派的對打,而是有實力的一方對無實力一方痛打──也就是持強凌弱。王隊長不僅空談理論根據,還進一步付諸實踐,連續幾個晚上批鬥反革命分子繆光謙。

繆光謙說,批鬥會議開始不久,就由文鬥轉為武鬥,那些人一邊打一邊叫嚷:「幫助你端正態度。」或者說:「要修理你的態度。」王隊長也親自動手「幫助」——狠狠的揪住我的頭髮。

不過繆光謙也不簡單,他說:「我也有絕的,隔天我利用中午空閑時間,給自己剃了個光頭。」晚上又開會,他們又揪繆光謙進會場,王隊長看見他的光頭先是一愣,然後出手抓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擰,惡狠狠的說:「我看你能把耳朵也剃掉不?」

吃了兩次武鬥的苦頭,繆光謙當時橫下了一條心,打算豁出去了。他說,三天一進會場我在門口一站,脫掉上衣,往地上一扔,光著膀子,對站在他對面待命的彪形大漢厲聲挑戰:「不怕死的,過來!」

繆光謙表示,那些所謂的英雄們一下子全被鎮住了,愣在那,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王隊長改口說,繆光謙想挑動武鬥,咱們偏不上他的當,坐下說,坐下說。於是,武鬥又變成了文鬥。當了六年多技工後,因為石家莊第二監獄需要噴漆工人,繆光謙又被轉移到新的監獄。

右派的女兒

熬了進廿年的牢獄之災,出獄後繆光謙認識了自己的妻子。繆光謙:「那時候根本沒有考慮過結婚,看太多右派妻離子散。」

繆光謙的夫人白煥炳女士是 一名內科醫生,她表示自己當初也沒想過要成家,「右派的女兒,誰願意娶啊?」最後因緣巧合,她嫁給了父親勞改時認識的朋友,另一名右派──繆光謙。

白煥炳的父祖都是讀書人,據她回憶1957年,父親每個月有70元工資,在當時是很好的收入,但反右運動開始,父親被打為右派,工資降到只有十幾元,全家經濟頓時陷入窘境。念高三時,所有同學都在準備考大學,但她從不參加晚自習,有沒有打算填好學校。

白煥炳回憶,當時老師問她:「你成績這麼好,為什麼不留下來晚自習,不打算考大學了麼?

她只能說謊表示自己回家複習,但老師戳破白煥炳的謊言,質問她課本都沒帶回家,要如何自己複習?她看隱瞞不下去了,只好告訴師長實情,自己的父親是右派,估計成績再好也上不了好學校。

白煥炳有一個小姑姑,高她三屆,一直是好學校的好學生,但無論小姑姑課業成績再好,最後都只能去念師專,因父親是右派,家裡成分不好,沒有別的選擇。儘管數理成績優異,但白煥炳知道自己不可能上好學校,當然也不能報考理工科系。她說:「因為當時畢業分發工作,理工科學生都會到比較好的單位,或者是從事保密工作,我何必去碰釘子。」以她右派子女的政治身分,根本不可能入取北大,所以她乾脆不去碰,也不留校自習,因為她知道,自己毫無機會,但在老師的鼓勵下,白煥炳最後繼續升學,成為醫生。

白煥炳回憶父親是右派這件事,對家庭產生很大影響。母親一人要辛苦兼差工作養活子女,身為大姊的她只能擔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還得時刻擔心有人來找麻煩。她表示,一開始右派的妻兒們仍在社會體制內,但難免讓人「另眼」看待、備受歧視,她說「就算不是黑五類,我們也是「另類」。」當時整個社會環境就是「政治」掛帥,政治是第一生命,白煥炳的母親不只要承擔經濟壓力,還要承受巨大的精神折磨。

繆光謙表示,在共產黨天下──「親不親,階級分」,當時多少家庭反目?親人視彼此為寇讎,撕裂家庭人倫、扭曲人性,夫妻齟齬、父子成仇的比比皆是。因中共株連,年輕右派們的婚姻,多數都離了,有的是自願,有的是出自不得已,那些不離不棄的故事,都成了當時撫慰人心的神話。

由於經歷了多年的牢獄之災,繆光謙出獄後早已過了適婚年齡,直到遇到了白煥炳,兩人理念相契,也不在乎彼此的政治身分,因而走到了一起,最後成家。白煥炳說:「就是因為這樣,我到了37、38歲才生養孩子。」除了高齡產婦生育風險大,照顧孩子的經歷也遠不如年輕人,隨著開放經濟,繆光謙也改行經商,後來兩人考慮到下一代的發展,毅然決然舉家移民海外。儘管在語言、文化陌生的國度,但擁有自由思考與說話的權利,繆氏夫婦晚年的生活,可能是數十萬右派中比較好的結局了。◇

責任編輯: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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