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石灰岩一樣穿不透的日子,也捱下來了,就在她感覺自己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結局的時候,雷灝給她寫了一封短信,非常簡潔:就這樣吧,到此為止。珍重!
再一次,她被這種寒涼和決絕所刺激到了,也許,她一直在等著一個藉口,因為無論怎樣的結局,都不是她要的,三年了,她經歷的是如此愴熟的一個騙局。
北京的街頭依然落著白雪,飛機抵達,已是黃昏,廣袤、喧囂的雪天。出租車窗外,車流緩緩流淌在三環上,彤紅熠熠,飛雪從上空的黑暗處落下,在燈光裡飛舞。這個城市和一年前她離開的情景,如此雷同。朱錦一整個人蜷縮在大衣裡,口袋裡還揣著從前公寓的房門鑰匙。彷彿錯覺──打開從前的門,在深圳發生的一切,痛不欲生,相煎太急的爭吵、冷酷無情的分手,都會只是一場夢。
公寓的銅門緊閉,她將鑰匙伸進鎖孔,鑰匙只插進去一半,便轉不動,朱錦不能置信地抽出來,將鑰匙換個向,再插進鎖孔,依然如故,她一股熱血衝上後腦勺,雙腿忍不住發抖,這依然是一個噩夢的延續情節──她回到曾經的家裡,然而,鎖換了。
她使出蠻力敲門,銅門倒是紋絲不動,卻把物業公司的看門保安給敲上來了,朱錦口氣蠻橫地的勒令撬鎖。保安很是客氣地告訴她,這家公寓剛剛出售了,新業主過戶,有些戶籍上的糾結,因為處理很多東西,在物業公司周旋了許久,至今尚且不曾入住。因為糾紛,所以他對這戶很熟悉。樓道裡暖氣充沛,許是天寒和寂寞,保安甚至認出她依稀熟悉的臉,寒暄好些日子沒見她哩,有半年了罷,是不是和家裡人吵架了,賭氣不聯繫,怎麼賣了房子都不知道。又絮叨著北京的房價飆升,這套中關村的公寓的售價,如今是多少錢一平方米,比及當初,六年前的開盤售樓價,高出三五番都不止。這套公寓脫手得值,相當於白白使用了這麼些年,白白住了這麼些年,還賺回來好多倍,哎,有錢人就是這樣,錢能生錢⋯⋯朱錦失魂落魄地進了電梯,往下是迅即的隕石,穿越漫長的隧道和黑暗,直直地,砸到地面。她從黑隧道裡爬上來,渾然不覺疼,又越過白雪皚皚的小徑。冰雪將草地覆蓋了,白茫茫的,這太像一個夢境裡。她在心裡喃喃地確認:我一定是在做夢。她走到街邊的一間酒店裡,憑著一點僅存的意志,要了個房間住下,摸到床上蒙頭躺下──她是在夢裡,一場太惡毒的夢,魘住了,一時半會醒不來的。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哭著醒來,又合眼睡著,如此反覆,再睜開眼睛,只見窗外清冷的雪光,她起床,沐浴,更衣,畫了濃濃的妝容,出門踏著厚厚的積雪,去往雷灝公司的寫字樓。面見的這一趟,由於她沒有預約,她又堅持不告訴前台自己貴姓,只得在會客室裡面壁,她也不以為意,木木怔怔地面壁而坐,不得已,雷灝才被前台文員告知,有這麼一個不識趣的人在等待。他心裡別的一跳,本能地明白是誰,遠遠地望過去,只見一個清瘦的剪影貼在窗前,熟悉的額頭,纖巧的下巴,瘦的黑毛衣,一動不動地,彷彿一尊望夫石的剪影。他見狀便蹙起了眉,心裡猛烈地抽搐起來,被鞭子狠狠抽打過的疼痛。還好,涂靜最近沒有來公司──從文員的眼睛裡,他讀到的也是這份相同的僥倖和知情不報的討好。
朱錦見他遠遠地推門走進來,默然裡急切地站起身,這個冬季將他一輩子的罪行都犯下了,她要是懲罰起來,得夠她忙一輩子了。然而落在雷灝眼裡的她的臉,面如黃紙,眼睛裡全是痛楚,急於講和、急於討好的哀楚。基於人的不講道理,他頓時周身過了一層硬的鎧甲──他絕不可以被她求饒過。
他走進走廊盡頭一間小會議室,朱錦低眉垂目地,跟在他身後。關好門後,他方才說話。他的那種簡明的幹練和冷淡,是她從不曾見識過的。
他蹙眉問道:「你怎麼來了?」
朱錦低頭,說:「我去過公寓裡了⋯⋯」
雷灝打斷她的話:「那套房子賣掉了。南方暖暖和和,這邊天寒地凍,你沒事瞎折騰什麼?」他沒有說房子是誰賣的,朱錦也沒有勇氣質問,低眉垂手地站著。
雷灝繼而問:「你是什麼時候下飛機的?」
「昨晚⋯⋯」她囁嚅地道:「家裡進不去,你電話也沒有人接聽,我就在燕山酒店裡住下了⋯⋯」
「今天回去吧。回深圳去。」雷灝打斷她。說完這句話,自己也徹底絕了念,灰了心,他沉沉地道:「你別再鬧了。沒必要。」
朱錦強笑著,他的話一刀一劍都在劈開她,割裂她的血肉之軀,她軟弱地說:「再不會鬧了。是我太任性⋯⋯」
「這是公司。辦公時間。」雷灝打斷她。聽著她這樣低聲下氣,他的心更加鍍上了一層寒鐵,而且,很奇怪地,一個人愈是示弱,愈發會對應激起另一個人的鐵石心腸。他對朱錦說:「你回酒店去吧,我還有工作,晚上會去酒店,我們接著談。」
朱錦聽見他這句話,含著淚的臉,彷彿陰雲的縫隙間陡然一點太陽的金邊,迴光返照地瞬間光芒燦爛。雷灝不忍看,側過臉去,送她走出公司。朱錦在酒店的房間裡,一分一秒地看著窗外北京的雪天,多少在這城市生活的痕跡,都浪奔浪涌地奔到眼前。雪天裡的天光暗了,燈全亮了,雷灝敲響了房門,多少回她這樣迎上前去,門前是他沉默而安靜的笑臉,這一回准沒錯。雷灝站在門口,手插在褲兜裡,風度倜儻地,走進來。他的沈默不語,看起來那樣柔軟。
那張機票是很晚很晚,雷灝才有機會拿出來的。他說:航班給你訂好了,明早的。你睡一覺,大堂裡就可以坐車。
朱錦強笑著,說:「我不打算走了。」
雷灝已然拿好外套,他對著鏡子說:「明早你自己走吧,我該回家去了。」
朱錦整個人彷彿一顆子彈,從她的悲憤欲絕,彈射出去砰地一聲擋在門前,抬手便打了雷灝一個耳光,這一耳光,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雷灝唇角揚起一抹知心的微笑,依然伸手要開門,換來的是朱錦又一個耳光,抽的是他另一邊臉。他並不躲避,也不為此而觸動。他的眼睛很靜,黑黑的,涼涼的,無情地定睛看她,無情地重複道:「我得走了。」
「為什麼?你一定要這麼對待我?為什麼這樣傷害我?我很痛很痛,你知不知道?⋯⋯」朱錦的手握住他的脖子:「本來,我們可以不開始,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子⋯⋯」
「對不起,我只能這樣。」而後,雷灝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陳述:「是這樣──涂靜她,懷孕了。本來她前段時間不在國內,我並不知道,我以為我們到了協商好離婚的進度了。現在,她回來北京,已近預產期了。對不起⋯⋯朱錦,我只有對不起你了。其實,於你於她,我都是十惡不赦的負心漢,配不上你或者她,你們都是好女人。只是,她已經沒得改,朱錦,你還來得及。」
朱錦依靠著門,一點點地萎泥在地。她鬆開雙手,徒勞地捂住耳朵,哀求道:「不──要──說了!不要!不要再──說下去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裡面彷彿滲出了血,冒著熱氣的血。雷灝覺得一生都不會忘記這樣的哀懇,帶著籠罩一切的傷痛和無力還擊的疲乏,悲哀。他和他的妻子聯手,欺負了這個無依無靠的貧女。然而,從一開始,她便是他人生之中的旁枝末節──彷彿開在春天裡的一樹花,他忍不住攀折,忍不住地連根移到自家庭院。而今,砍斷她是容易的,只是痛一痛。他當然是會痛的。在廣漠的月光裡,在寒夜掃蕩萬物的北方大風裡,他會油然地想到她,然而,那種疼痛是鑄在體內的,安全的,可以靜靜忍受。離開他的妻子,是另一種命運──他會被腰斬,他會死,死得很難看。
他曾經以為,為了她,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後來,他明白了,其實從來沒有打算接受這樣的後果。他處理了她,從此心無旁騖,他會繼續經營他的IT巨子的夢想。
他一直遵循著他年少的志向,過著正確的、前程遠大的生活。(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