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從前的那個少年,朱錦十六歲時的小朋友,再次被母親提起來。
她本來是想不起來的,此時卻在爐火邊迫不及待地說出,每年寒暑假,少年回家的時候都會到家裡來打聽朱錦的消息。而母親因著忌恨,打定了主意給女兒雪恥。所以,這些年他得到的都是懸念的消息,無從得知她的聯絡方式。朱錦在劇團的那兩年,年節都是在外演出,不回家的。
這時候,母親卻當著朱錦的面,從抽屜裡掏出珍藏的一疊紙片來,上頭的藍墨水筆跡,俊秀的小楷,不需辨認,是鐫在年華里的。他的地址、宿舍電話、電子郵箱、手機號碼。
他每年回來都來一二趟,每一回都詳細地留下他頻繁更新的聯絡方式和住址。他一回一回,在朱錦媽媽的冷臉冷茶前,抽出鋼筆在紙上書寫一筆一劃,認認真真。朱錦有一天終歸要回來的,回來了她媽媽終歸要告訴她的。他們當年就沒有分過手,他終歸是在著的。
朱錦翻著那幾張紙片,再時過境遷,往事成灰,此情不再,心裡也劇烈地痛了起來:他們少年時的那點舊夢,他一定還耿耿於懷地銘記在心上。她在世面上打滾了一圈,經歷過許多綺麗繁華,抬起手腕看看手錶上的時間,不過是過去了三四年,她少女時的初戀情人,如今風華正茂。他住的地方,原來就在海淀區學院路,離她根本不遠,抬腳半個小時也就到了。然而,他們之間,隔得何止是音訊不通的四年時光?何止是積年宿怨?分明,是天塹!
母親說:「你給他打個電話吧。可憐這幾年他的一片誠心,你就見他一面吧。就算只是個鄉親,都在那麼老遠的京城,將來也互相有個照應。」她是老法的婦道人家,不明白都市人人之間的遙遠。
朱錦想著那些少時的光陰,並沒有甚麼白衣飄飄青蔥校園的美好,時光流逝的偽飾,心靈的屈從和妥協,都沒有用。那些歲月,很艱難,一點都不好。後來她也放棄了唱戲,在學校受的那些氣,回首起來更是無妄之災。然而,又怎麼樣呢?她眼下也是窘迫的,難堪是她的人生中最忠實的朋友,是她人生的打底,無所不在。這個故人擱在她的平生裡,也就沒那麼令她蹙眉了。想起她曾經揮手打過對方一耳光,也是很駭然的往事。
朱錦始終沒有撥打那個電話。
日子又恢復到從前,那些漫長、雷同、寧靜如河流底部的日子。夜晚睡覺的時候,她睡在母親的腳邊,將她的雙腳,緊摟在懷裡。燒飯的時候,母親洗菜,朱錦幫她打水,母親站在鍋前炒菜,朱錦則在灶下,一根一根遞柴火,火光溫暖地映著她的臉,米飯熟了,砂鍋滾了,香味噗出來,柴炭精紅,在灶膛裡熠熠地閃爍,用火鉗一塊塊撥出來,盛在陶缽裡,籠在懷裡。
朱錦心裡很恬靜。落霜的清晨,她和母親一起去菜園裡挖菠菜,從土裡拔出肥碩的白蘿蔔、秀氣的青蒜苗。土壟上落了濃濃的一層白霜。黃昏,母親會將灶膛裡的細灰舀出,培在菜根間,是護凍的意思。烏鴉在樹枝間飛落,嘎嘎地叫著,聲音在蒼灰的冬日裡擴散著回音。還有人家靜止的屋簷,斑駁的粉牆上也落著霜,不知是何年何月老去的牆面和屋簷。
一切都和兒時一樣,微小的小世界,孤兒寡母,淒婉溫柔,相依為命。只是,她常常聽見母親的嘆息,那種默然間毫無意識的、發自肺腑的聲聲長嘆,那嘆息裡,全是傷心和憂慮,然而,不敢對她當面說甚麼。
落雪的那一天,清晨,在枕上望出去的河面、屋瓦、原野,都落了雪。母親瘦瘦的,在寒天裡像一隻長腿的鶴,屋裡屋外鑽進鑽出,忙著開門的七件事,伸手碰出去的家什都是硬硬的冷和凍。
突然,她在屋簷頭和人招呼,說著:「你何時回家來的?放假這麼晚麼?我家朱錦早就放假了。她如今,又做了讀書郎呢!」她一句一句寒暄著,難得的聲調喜洋洋,並不著急請客人進屋,朱錦聽著,後頸的血一點點熱起來,她聽明白了:是她的故人。
是那個男孩子!他放假回家,照例地,又登門來家大大方方地問候朱錦媽媽,也照例滿懷希望地,想著朱錦今年一定會回家過年。
一直沒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他一定是窘了,也懵住了,沒想到希望兌現成驚喜,兌現得那麼滿,那麼具體。
待媽媽將少年讓了進來,朱錦已經爬起床,穿好了衣襪鞋子,飛速地洗過臉梳好頭。他高大的身影一瞬間占滿了門框,朱錦回過頭,看著光將他整個人剪出一個輪廓。那男孩清亮地叫了一聲:「朱錦!」@#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