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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錦瑟(10)

作者: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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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她一個人,穩篤篤去食堂打開水,吃早飯,晨練,吊嗓子。穿過側目而視的人群,卻再也沒有人敢冒犯她,哪怕是眼神和那種唧唧暗笑,也一夕之間全都消失無蹤。她感覺自己孔武有力,渾身有披荊斬棘之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心裡空空的,甚麼也不再害怕,同時,也沒有任何感知。

下午,課堂上教習《長生殿》的唱腔,教課的人便是那個招生老師。看見她,每一次朱錦心裡還是異樣的,說不出是冤枉還是怨氣,還有她鐵心退學時,老師為她上妝、為她穿好戲服的情景,也是銘記在心的。

老師的經歷,她也在女生宿舍大抵耳熟能詳,如今電視屏幕上那些沒完沒了的電視劇,全國人民都看熟臉的女演員中,便有老師當初的同班同學,人家都看明白梨園行式微,早早改弦易轍,去影視行找生計了,幾年戲演下來,都是國民認可的大明星。唯有老師,死不改腔地,依然在戲台上演老生,而今她真是越來越難看相了,改良劇都演,頭梳得油光發亮,脖子上圍著白圍巾,演新改良戲,民國行頭,那扮相服飾真是——要有多麼難看就有多麼難看。總之,這堅守舞台的癡情,沒給她帶來甚麼榮光,反倒叫校園裡的人講起來又是好笑又嘖嘖可惜,可惜老師浪費了她自己。老天爺賞飯,她一直坐在席上,倒是只吃下殘羹剩湯,落得滿腹辛酸。

老師這天穿了一條茶色半袖絲綢上衣,配一襲闊腿長褲,臉上照例脂濃粉膩,那妝容是面具,也是氣性,看不出她內心的榮枯的,整個人還是威武的。朱錦昨天一天經歷了一樁大風波,大庭廣眾下又打了人,這學校早上上下下傳遍了,不但傳,還有各種版本。此時看見老師,心裡又是自憐,又是心虛的,覺得有些對不住老師的每每另眼相看。不知為何,看見老師,她就有了自傷自憐,她是無辜的,若是老師問起來,她定然是要放開嗓子哭一場的,說不定還是要退學的。

她心裡想著這些,眼睛追著老師。老師並不看她,示範了一遍唱腔,便讓學生們擺開身段,練習起來。笛子和二胡提著聲,滿場的咿呀吟誦,她也渾水摸魚地混跡其中。唱詞裡都是風花雪月,江山秀麗,她卻是無限蕭瑟,古道西風瘦馬。老師從她身邊漠然地來回踱過,並不曾正眼看她。卻又不知何時在她身後,啪地一教鞭落在她後背上,喝道:「死了麼?我聽不到你聲音!明皇呀!黃鐘大呂呀!氣魄呢?啊?你的氣魄呢!」說著又照著她的背狠狠給了另一下,結結實實的、火辣辣的一鞭子。

朱錦本能地挺直了腰板,擺好雲手,吐納之間,只聽笛音婉轉,胸膛間醞釀著換氣假聲,她心頭涼了熱了,有桑田化作滄海,水無邊無際漫上來,甚麼都淹沒了,沒有了。原來,老師對她,也就這麼多了,她個人榮辱遭際,老師是不干涉不關心的。她們互相間其實是幫不上忙的,誰也幫不上誰。

朱錦渴望離開——她痛恨這十六年來她經歷的所有!有一天她要帶著她的母親離開這歹毒的地方,徹底離開。

2004年 6月17日 晴天
今天是我16歲的生日。想像和現實是兩套生活,關於青春年華的詩歌、文字的讚美,全都是如歌,如畫,含苞欲放、鮮豔欲滴。可是我卻在校園裡走投無路,我身敗名裂,往後的日子不知如何活下去,以甚麼樣的姿態做人——惡毒的她們才會放過我?是不是要害得我離校出走,流離失所,她們才興盡?
神啊,讓我逃離這裡吧,逃離這群心地惡毒的女人,逃離這個污穢的學校,隨便去哪裡都可以。千山萬水,任我獨行。我願意做一個與世隔絕的隱者。
今天是我的生日,媽媽會在家中照例地染紅雞蛋,想到家中簡陋、溫暖的灶台,窗前的菜畦裡的蔬菜,我想念它們。「五一」回家的時候,茄子已經掛了紫色的果實⋯⋯
媽媽一定想不到,我在學校淪落到一種千夫所指的生活。我多麼對不起她,辜負了她的期望。
為了媽媽,為了媽媽⋯⋯

暑假來到了,一切偃旗息鼓。考完試的那天,她乘坐長途汽車回了家。依然是那靜靜的小鎮,遠遠望去是7月的綠野中,被世界遺忘的角落頭。熟悉到起膩的巷弄,靜靜的老街,搖櫓的船隻從河道上穿過,碎瓦的簷頭開出了金豔豔的絲瓜花。

7月流火的大太陽當頭照著,看不出有要下山的跡象,她趴在寂靜的石拱橋頭,汛期的河水在水中打著漩渦,陽光照著她的後頸,眼前的漩渦是黑黝黝的深潭,見不到底的。她心裡的衝動,決絕得無需醞釀——跳下去,跳下去,無須掙扎地溺死。她已經如此聲名狼藉,如果人需要活六十年、七十年,她這16歲的少女,實在疲於面對眼前浩蕩的時光⋯⋯

是燒午飯的時間,沿河的人家煙囪裡冒出炊煙,草木灰的香味,充滿了巷弄,母親在裁縫舖子裡已經做了大半天生計,聽來取衣服的街坊順嘴說了一句,在汽車站見到了省城來的汽車進站,今天是女兒放假的日子。她等待已久,在屋子裡再也坐不住,便出了巷弄,走到新城裡來迎接。待走到巷口,翹首以盼,分明看見站在石拱橋上的朱錦。陽光照耀,然而,她一動不動地趴在大太陽裡滾燙的石欄上,那石橋下,是滾滾的翻著漩渦的河水。那河水從來沒有如此鮮明、如此危險。母親眼前發黑,抖著嗓子,叫了一聲:「朱錦!」

她的聲音落在朱錦的耳朵裡,一如平日的溫和、家常。她扭過頭去,手臂離開那滾燙的石欄,邁開步子向橋頭走過去。她的眼光深深的、灼灼的,望一眼母親的面容。母親的眼睛同樣是一泓深潭。她不敢望個究竟,垂下眼簾。母親相互依傍的那兩條乾瘦的手臂,她的舊涼鞋上的舊塑料搭扣,她的愁苦又溫情的面容,褶皺滿面,平生從來不展眉。這些,心酸的細節。她不能死。不能就這樣自私地撒開手,留給她母親淒苦得不忍卒想的餘生。在這風雨飄搖、人心險惡的世界上,唯有她,她弱小、衰老的母親,她的母親也只有她,在比她更漫長更難過的光景裡,只有她⋯⋯@#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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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錦是裁縫店家的女兒。小時候的記憶裡,家中就只得她和母親。和鎮老街上,她的家是狹窄的一座小樓,窄窄的一扇院門,推開來,庭院裡似乎僅僅種得下一棵樹,濃密的樹蔭,遮蔽著敝舊碎裂的黑屋瓦,牆頭趴著的南瓜籐垂下青葉來,抓住打個鞦韆,就蕩得上屋頂。窗欞和樹之間,繃直了一根晾衣繩,晾曬著寡素的日子。門簷下碼著煤球、木柴爿,幾口圓肚大陶罐存儲著醬醃陳菜。風吹著樹葉,終年地飄滿庭院,朱錦娘用一隻小板凳擱在洗衣盆前洗衣裳,朱錦趴在一隻高腳凳前寫作業,在緊閉的院門背後,孤寡婦孺,相依為命。
  • 又有做媒不成的姚大娘,本是好意,為了說合姻緣,特意拿了一塊上好的綢緞衣料,上裁縫店做了一件過冬的棉襖,說合不成,姚大娘氣了一個月,待天冷時,棉襖送到她手上,她專門花了一下午,前來挑刺、尋不是。
  • 還有母女在床頭睡下時,朱錦摸著母親的腳,一個一個揉過她的腳趾;給她打散開的頭髮編辮子,試戴她的耳環、手鐲,幾樣簡單的銀飾,帶給小姑娘豐足的快樂。母女絮叨著夜話。「你小時候是怎樣的?長得像不像我?」朱錦這樣問。
  • 十四歲時,朱錦念完初中,稀里糊塗地,被一所戲曲藝術學校下了通知書,錄取了。她並沒有學藝的念頭,卻是被來挑人的老師一眼相中的,那瘦瘦的一根小人,雙瞳如水,鼻樑筆挺,眉宇間有股清剛之氣,寬肩細腰,長身玉立,落在懂梨園行的人眼裡,天生的一個生角兒!
  • 朱錦還迷上了看戲。那些,悠長,纏綿,婉轉千百回依然迤邐纏綿的唱腔,慢悠悠的前朝的時光,楊柳枝映著白粉牆,遠遠的一影青山,桃花渡口,湖水藍的垂幔佈景,鑼鼓鏗鏘,絲竹管弦,行頭華麗。
  • 她學的是生角,生腔講究字正腔圓,講究真聲假聲。唱念做打,她全然是個門外漢。教習她的專業老師,其中一個便是當初把她招來這個學校的人。
  • 朱錦回宿舍見到現場,倒也不覺得生氣,不知為甚麼,她竟然還是覺得好笑,笑完了,還是深深的乏味、無聊。放眼望去,甚麼都是無趣的、淺薄的,這些嚶嚶嗡嗡、擠眉弄眼的人群。
  • 然而,她到底在這個戲曲學校呆了下去,這冷面冷心的少女,已然是那個城市的名人了。她總是登台演出,人們總是有機會看見她。
  • 那段日子,那個男孩總是在正午寂靜無人的操場上看見她,只有炙熱的霧濛濛的陽光和綠樹,草地是廛白的,曠野似的操場上,她獨自一人靜靜地掛在吊環上,長長的身體懸空,頭頸向地,黑髮披落,懸空靜止地掛在那裡。
  • 洗手間裡,我在洗臉池前磨磨蹭蹭,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鏡子裡,一個戴黑墨鏡的在向我微笑!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方明,這兒沒監控。」這熟悉的聲音讓我心驚肉跳!他摘下了墨鏡——My God!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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