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愈是對戲上了心,入了迷,愈是每日裡橫眉冷對,怒髮衝冠。
她學的是生角,生腔講究字正腔圓,講究真聲假聲。唱念做打,她全然是個門外漢。教習她的專業老師,其中一個便是當初把她招來這個學校的人。看著朱錦對牢戲本,嘴裡囁嚅著,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老師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沉住氣,默默地等著她。一天一天地,上課如同上刑場,老師並不開口催她,然而這默默的靜候,催著她攆著她,每天練聲時,朱錦在老師的殷切注視下,囁嚅著,滿臉通紅,紅得耳朵根通紅,頭髮上泛著汗,滿堂都是咿咿呀呀拖長了聲的腔調,唯有老師們都等著黃鶯出谷一樣,等著朱錦開口唱。落在大眾眼裡,也是要叫人側目而視的,女孩們議論著朱錦的做作、矯情、傲慢無禮。偏偏老師還把她當個活寶!簡直是了。
有一天,學校有個節日演出,沒有甚麼生旦淨末丑唱念做打的節目,載歌載舞的都是當下時興的那一套,有跳街頭熱舞的,有rap也唱得無比順口的,有蹩腳的相聲小品,還有唱紅歌的,掄圓了胳膊直著嗓子,衝著天空要消滅一切階級敵人。朱錦實在嫌他們難看,起身走出禮堂,去自習室看書,滿校園都是大喇叭裡的勁歌熱舞,她心煩意亂地在校園裡晃蕩了一圈,隔著一個操場,對面有另一所學校,是個聞名的重點高中,那燈火雪亮的教學樓,廣闊而深穩的校園,在夜色裡看著就是志向高遠前程遠大的樣子——不像她現在呆的這個地方,叫人嫌惡極了!這裡一點都不像她以為的校園生活,既不嚴肅緊張,也不活潑有趣。而是像一個亂哄哄的草台班子,江湖氣十足,一個精英的人物都沒有。跑來這麼個鬼地方!真是後悔死了!被那個殺千刀的招生老師坑死了。
回到學校,到宿舍門外,發現門被鎖上了。裡頭靜寂無聲,好像所有的人都睡死了。她試著敲了敲門,又推推玻璃窗,玻璃窗還是開著的,從熄燈後黑暗的高低鋪之間,傳來咬著被角的噗哧噗哧的笑聲。她惱怒了,一腳踹向門,笑聲沒有了,重複死寂,這踹門聲卻招來了管理員,那一心經營著每晚的火肉粽子開水泡麵火腿腸瓜子花生話梅糖等小生意的半百老者,猶如折子戲裡那種油滑至極的獄卒或者師爺,世上的齟齬齷齪莫不見過,莫不經歷過,心平氣和。他慢慢騰騰地走過來,一聲不吭地打開門,甚麼也不說地,頭往裡探探,把著門,讓這個被同宿舍女生拒之門外的女生進屋去。
朱錦回到宿舍,爬上床。她用被子死死地堵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軟弱的哭泣發出聲來。她還感受到自己心裡騰騰的火焰,怒火在燒,在五臟六腑間串起來,騰騰地燒。睡著了還在添柴加火,得來一場洪水,把這些壞心眼的庸俗的傢伙,統統捲走才滅得了這場火!
翌日起床,她便趕去教室。為了怕她們使壞,她把自己要緊的東西都裝在書包裡,包括錢包、飯盒、洗面奶和牙具,全都隨身攜帶。她趴在桌上,寫了退學申請信,一邊寫一邊忍不住掉眼淚,寫好了交給學校,要退學。請求要回自己的學籍檔案。她已經籌謀好了,回到家後,就去上中學。她要去念個正兒八經的高中,考個大學。
聽到她要退學的消息,招她來的那個老師終於沉不住氣了,逕直找到她,急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熱熱的手臂拽住她的手,重複地說:「你剛剛才上學呀,怎麼能就這麼退學了?要拿畢業證的呀。」
朱錦平靜地看著老師,想到那畢業的日子,五年的學業,實在是,太漫長了。她搖搖頭說:「我不想學了。」
「你怎麼能不學呢?你要登台,要唱戲的呀。你登台一定會唱紅的呀!」老師的眼睛鑠鑠地,相機聚焦一樣地盯牢她,讓她沒地方躲。
「我不想唱戲。」朱錦調開眼神:「我從來沒有喜歡唱戲。我是糊里糊塗被你們招進來的。」
怎麼這麼拎不清呀?老師氣得眼睛都紅了:「你怎麼這麼拎不清?我們能稀里糊塗嗎?你都不知道你是個多好的生角!」
朱錦嘴裡還在逞強,然而,不知為甚麼,眼淚就下來了。
老師說:「我曉得你看不上這學校。你以為離開這學校,將來的學校你就看得上了嗎?未必。正因為這世上凡事,我們甚麼都看不上,戲才貴重呀!人世間最精華的,都在那戲台上了。人的千年萬年,悲歡離合,都活到那幾台戲上了。」
朱錦再想不到,一貫脂濃粉膩的老師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她心裡只覺得震動,一時也止住了眼淚。
老師說:「你現在還不懂,你還小,往後會懂的。」
朱錦還在嘴硬:「我是不懂,所以我要退學。」@#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