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陵:襲擊造反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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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6年05月18日訊】這是文革武鬥期間一個故事,這件事像一把斧頭砍在青棡樹上一樣,給我的記憶留下一道深長的口子。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四十年,我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隱去我的派別,我之所以這樣做不是出於害怕,而是為了你能平靜地聽完這個故事。中國人記仇彷彿也是一種傳統,文化大革命把人搞得勢不兩立,我不敢相信你知道了我的派別後是否還會以平常心來閱讀這篇小說。想一想吧,如果今天你在繁華的大路上看見文革中的對立派,你是否會毫無顧忌地走上前去笑著拍拍對方的肩膀說:「嗨!老王,好久不見了,走,喝兩杯去!」即或你想這樣做,恐怕你的顧忌也會讓你的雙腳吃定在路上,因為你不知道對方此時心裡嘀咕的啥。當然,也許你比我灑脫,你會說,我才不在乎過去荒唐年代給我造成的心理創傷呢。如果是這樣,我承認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但是,我卻不會忽略一些中國人是不太習慣以寬宏和原宥的心態來思考問題的這樣一個事實。時間有時會沖刷一切,有時會更惡意地沉澱不愉快的心緒。看一看現在網絡上的博主們彼此挑破面皮之後會怎樣地惡言相向,你就會明白我對人的偏頗德行的擔憂是多麼的有理由,與這個相比,我們那時節可是拿著真刀真槍幹哩。

那是武鬥的後期,正好也是我們這裡兩派武裝力量相互對峙的當口,雖然中央三令五申停止武鬥、上繳武器,但是,打紅了眼的人很難放下槍來和平共處,這裡有兩個原因:一個是當初權力的分配問題,由於軍隊在其中沒有保持中立,導致地方三結合班子的權力傾斜;另一個原因就是武鬥參與者的理想和鬥志問題,換句話說,那時參加武鬥的人很有鬥爭精神和獻身精神,在毛主席(請容許我為了故事背景的需要而延用那個年代的稱呼)的煽動下,人們很快就達到戰爭年代一樣的浴血奮戰狀態。那時,我們沙埔區有一個口號叫:「為毛主席而戰,完蛋就完蛋!」在沒有給反動派以毀滅性的打擊之前就要停止武鬥,談何容易。當然,上述兩個原因是從政治層面上講,而從情感層面上講,兩派你追我殺已經成了仇人,不管結仇的原因是什麼,仇就是仇,它是一種本質的存在,很難找一個突破口來化解它,中國不是有句話叫「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嗎?結仇容易解仇難哪。

我們十二中造反派「八二一戰鬥團」的頭頭叫雷明生,他是高三(2)班的班長,他的父親是一家機械廠的工人,很老實,在他父親的心裡毛主席是大恩人、是偉大的領袖。現在提「偉大的領袖」覺得很滑稽,可那個時候你一提起,周身的血就會沸騰。不用說,全世界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最了不起,如果有人不小心把毛主席的石膏像摔碎了,他當場就會被定成現行反革命分子,接著就是被槍斃的命運。文革早期,雷明生從北京串聯回來帶給父親一個毛主席像章,父親當即眼眶發紅,雙手哆嗦地把毛主席像章佩戴在胸前,由於怕別人偷這枚像章,他在勞保服裡面用一顆別針鎖住了像章背後的金屬簧圈。自從他的勞保服戴上了毛主席像章,他感冒之後再也不會拿勞保服的袖口擦鼻涕了,而是用右手虎口附近的手背擦一擦繼而翻過掌面用大拇指根部橫拉一下,然後把左手搭上右手反覆搓,直到把鼻涕搓乾為止。雷明生當了學校造反派頭頭,父親很高興,覺得兒子跟著毛主席鬧革命、保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對得起工人階級家庭。雷明生的父親在工廠停產後,常常獨自一人戴起紅袖章在廠裡巡邏,護衛機器。他這樣做不是為了圖表現(因為沒有幾個同事知道他在巡邏),他是真的對工廠有感情。可是,在巡邏了大約三、四個月後,他就撕下紅袖章,跑回鄉下老家躲起來了。原因很簡單:風口浪尖上的雷明生或許不可撼動,而向他老父發幾枚暗箭可不是件難事。在我們中國,使陰招是普遍存在的黨風民風。

雷明生父親的事就此打住,他不是故事的主角兒,我交代他只是想說明那個年代一個中國最普通家庭的老子是怎樣的一個腦袋,而雷明生正是這個老子的兒子,他們在那個年代像你和我一樣,都是為毛主席而活。現在,我輩中很多人都裝起一付先知先覺的樣子,說文革時期就看透了毛主席,那是吹牛。真正把毛主席看透的青年人是鳳毛麟角。那時的毛主席紅遍了整個亞非拉,指引著革命航船乘風破浪向前進,青年們大都對毛主席頂禮膜拜、心嚮往之。真正把毛主席看透的人基本上是解放前過來的老知識分子,在我們學校就有校醫陳至義(「九一八」從東北流亡關內的醫生)、英語老師李針(上海十里洋場的翻譯)、物理老師宋理加(國民黨坦克部隊機械師)、語文老師韋加樹(大戶人家後代,正宗科班出生),而這些老知識分子並不敢以自己的真實想法來影響自己的孩子,怕孩子生出反骨闖下殺身之禍……奇怪的是,這些老知識分子—-儘管他們很多人在文革早期受到衝擊和批判—-在運動後卻很平靜,彷彿身邊從未發生過這場觸及靈魂和皮肉的大事件。反而是當初跟著毛跑的人後來反毛特別起勁。世界上怕就怕欺騙二字,向假對象透支了真感情的後果是很可怕的。

我們沙埔區與全市一樣,各單位真正的造反派組織統稱「風雷激」,而另一派則統稱「井岡山」,拿現在的話說,前者是激進派,後者是保守派(這個保守派有別於文革初期的保皇派,保皇派的氣數很短)。一九六七年九月下旬,早先逃離沙埔區的「井岡山」借助市裡的產業工人力量從北面發動猛烈進攻,在沙埔的紡織三廠、人民會堂和師范學院等主要武裝據點激戰十餘天,最後將「風雷激」全部趕出沙埔。此前,「八二一戰鬥團」是城中心最大建築—-人民會堂—-的守衛主力。「井岡山」之所以奪城得手就是因為當地駐軍睜眼閉眼地給了好些武器彈藥,其中給得最多的是朝鮮戰場上使用過的50式蘇制衝鋒槍,它是一種小巧、方便的衝鋒槍,樣式很酷,在我的記憶中它的子彈與五四式手槍子彈一般大……「風雷激」被攆出根據地後,一直駐紮在沙埔城外的南面和東面的遠郊以及東南角。轉眼大半年,,他們心裡無時不想打回沙埔。想一想吧,區革命委員會就誕生在沙埔,革命委員會的牌子就掛在老區委的大門口,那是權力的中心。說來好笑,文革中的奪權,就是奪那枚圓形公章—-如同宮廷政變中奪玉璽一般—-然後把對方攆出辦公室,自己坐下來讀中央文件、簽字,這就叫掌權。眼下,沙埔的辦公室都是「井岡山」的人,這口窩囊氣「風雷激」無論如何也嚥不下。時值七月,天氣暴熱,武鬥隊隊員被悶熱的氣候和焦躁不安的情緒折磨得脾氣橫竄,野勁十足。他們在沙埔保衛戰中犧牲了「風暴戰鬥團」的頭頭張建新,紡織三廠、郵電局、供銷社、新華印刷廠合共也有十三個隊員犧牲,張建新後來在城裡遭曝屍三天,周身烏黑腫脹、口鼻鼓突,烏蠅成群結對飛繞,混響不息,屍體胸口上被三八大蓋打穿的窟窿給順勢插入一塊木牌,上寫:反對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可恥下場!這個殘忍的動作把「風雷激」氣得熱血賁張,他們視此為奇恥大辱,每天都在盤算如何打回沙埔報仇雪恨。

眼看復課鬧革命的日子越來越近,武鬥難以為繼,「風雷激」在社會上將落下打不贏「井岡山」的口碑。「風雷激」各戰鬥隊都急紅了眼,因為無論從亡命程度上講還是從打仗的素質上講,「風雷激」都遠遠勝過「井岡山」。目前,大規模的反撲已沒有多大可能性,因為沙埔的北面距市中心僅有三十幾公里,那邊的「井岡山」產業工人武鬥隊,隨時可以出動卡車調動隊伍前來支援;而西面和東面近郊都是「井岡山」控制的地盤,只有南面出城約四公里後的地盤才是「風雷激」所控制。那裡有一個民國時期留下來的青石寨,寨高五丈、闊十丈、長十五餘仗,條石砌就、龐大堅固,倚坡而立、俯控大路,「井岡山」追攆「風雷激」的隊伍到此路段被寨子裡的一挺機槍掃斷,前進不得,「井岡山」從此再無寸尺延展,這裡自然也就成了兩派勢力的「三八線」。本來「風雷激」從這條路打回沙埔最得宜,若順利,兩三支煙的功夫就可返抵城中心的人民會堂。但是,「井岡山」在這條大路的控制段設置了密集的鹿角障、沙袋,工事上架著德國歪把機槍,公路兩旁每隔二三十步便埋一枚土地雷,土地雷由大號滅火器空筒做成,灌滿炸藥,再接上電雷管,上邊如墳包般覆以碎石、碎玻璃、短鋼筋、短角鐵、鋼珠、泥土等,一旦引爆,威力巨大,掀翻一輛解放牌汽車直若吹燈。

雷明生那段時間老是趴在「八二一戰鬥兵團」指揮部的桌子上對著沙埔地圖轉腦子,面前的瓷盅裡裝滿煙蒂,瓷盅身上粗糙地印著一艘遠洋輪船,輪船上的天空印著紅色字樣「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是林彪的手書體。雷明生抽煙不是把煙蒂掐滅後扔進瓷盅,而是扔進瓷盅後再往煙蒂上到一點濃茶。他構建的反攻方案並不龐大但是卻很犀利—-由他親自帶隊,打一場迅雷不及掩耳的閃電戰,一舉拿下造反大樓!

造反大樓是十二中的新建三層教學樓,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張大字報》剛剛發表五天就竣工,此樓馬上被紅衛兵命名為造反大樓。十二中的校址就在通市裡的路邊,這條路在城東被東山一擋,轉而投北。前面說的「井岡山」從北面打回沙埔就是走的這條路。這裡距沙埔中心街三公里,它們之間有座公路橋叫八一橋,八一橋靠沙埔那頭有一個隘口,是「井岡山」的火力點和觀察哨。為什麼這裡要設火力點和觀察哨呢?因為沙埔東面雖然也是「井岡山」所掌控,但那是一片跌宕起伏的東山,方圓幾十公里。密集的杉樹林、竹林、青棡林和灌木林掩映著一畦一畦坡地和水田,羊腸小道縱橫交錯,在這片山巒的另一頭是赤塘區,它是「風雷激」的地盤,赤塘區有一條老公路繞過山巒南部的尾端過青石寨進入沙埔南部(也就是埋土地雷那條公路),這個距離大約是九十公里。由於東山海拔幾百米高,坡巒廣袤,無法設立有效布控點,所以這一帶的沙埔地盤就由「井岡山」的貧下中農控制,所謂控制,也就是瞧見陌生面孔上前盤問而已,如果發現疑點即行捆綁,押至沙埔街上,交由城裡人審問。從地理上講,這塊廣袤的山巒是「井岡山」的軟肋,雷明生與「八二一戰鬥團」當時正駐紮在東山這片山巒的後面(即赤塘區)。所以八一橋那頭的隘口必須設立火力點和觀察哨。

雷明生的造反生涯是從造反大樓起家的,造反大樓對於他的人生而言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如今,造反大樓落在「井岡山」手裡,成為他心裡一個不可化解的結,他想在復課鬧革命之前,突襲造反大樓,給社會來一個震撼,以證明「八二一戰鬥團」不是孬火藥、沙埔的天也不是你「井岡山」的天。

有了這個想法,他把壓在地圖上的紅港牌香煙和火柴一把抓起塞進褲兜,直起腰身離開桌子,跨上一輛三輪摩托車,沿著那條老公路,去青石寨找張參謀。他找張參謀的細節我不必在此詳說,你需要知道的是:當天黃昏,張參謀坐上雷明生的摩托車來到了「八二一戰鬥團」。張參謀名叫張中華,文革前是十二中的政工幹部,四十出頭,高大精瘦的山東漢子,南下幹部,滿臉絡腮鬍,抗日戰爭時期膠東半島的八路軍連長,親手擊斃過二十七個日軍,還協助地方鋤奸團圍莊鋤奸。張參謀性格強悍、威猛剛勇,這樣的人在文革武鬥中簡直就是寶貝,只要你是文革武鬥中過來的人就會知道,搞武鬥不需要戰略思想,只需要作戰能力。

張參謀把突擊隊員定編為二十四人,對於二十四人襲擊造反大樓這樣的武裝據點,他的解釋是:一、行動目標小;二、快捷靈活;三、對目標的布點、攻擊、控制剛好夠用;四、撤退迅速,遇到阻礙便於穿插,即使被打散,損失也不大。雷明生當即贊同組隊方案。張參謀說,隊員由他和雷明生一起挑選,選人的原則是少言寡語、性格堅韌、動作靈活、耐力長久、槍法出眾、視死如歸,這些都是突襲造反大樓隊員的必備條件。為了不走漏風聲,隊員不到出發前兩天不告知目的地。除雷明生本人任突擊隊長外,經過暗中觀察並結合平時瞭解,他倆選定了二十三名隊員,他們是:

閻平西、唐第舒、吳學楷、吳小成、郭建、汪建中、楊傅承、謝開明、艾永明、李八娃、費小力、陳啟彤、郭長順、魏常述、張興明、劉大庸、張志超、童雲林、郭力力、王強生、王正勇、張小兵、黎萬里。閻平西任副隊長,郭長順任機槍手,郭建任機槍手替補。

他們平均年齡不超過十七歲,個個精瘦黝黑、悶聲幹事,說一聲跳懸崖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每個武鬥隊中總有一幫人,不愛說話、不愛唱歌、不愛喊口號,卻非常沉迷於槍彈、匕首和戰事,無事便端起槍來瞄準樹枝尖梢,一瞄就是一支煙的工夫。這幫人具有一流戰鬥水平,是武鬥隊的中堅力量,傷亡也最大。我常想,他們要是生長在戰爭年代一定大有出息。事實上,很多人的歸宿在前世已經注定,如果今生運氣契合了他們的命,他們就是成功人士,如果今生運氣沒有契合他們的命,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是白搭,如果要強追不屬於自己命裡的運,很難說不出現悲劇。武鬥中有這樣一部分人,他們生來就不能跟武器融為一體,他們在室內學會了瞄準,到室外卻不會調節準星與缺口上的虛光,他們扳槍栓的動作也不利索,他們參加武鬥僅僅是被理想引領行事,換句話說,他們投身武鬥是被當時普遍的躁動氣氛所感染。他們的熱情被耗盡之後容易心灰意懶、萌生退意。十八年後,當我讀到博爾赫斯的詩句:「對於我來說,匕首不僅意味著鋒利,還意味著準確」時,心裡猛吃一驚,這位搬弄文字的頂級大師竟然對利器有如此精細深刻的理解,設若時光倒退,赫氏保不準也是阿根廷一個厲害的牛仔哩。

強化訓練開始了,張參謀有一個最基本然而也是最重要的理論,那就是—-速度最重要。這是他在抗日戰爭中總結出來的。他要求每個隊員具備極強的奔跑、跳躍、攀爬和耐受能力。他跟隊員說:「速度這個東西,它上了身,你進可以殺敵,退可以保命,是死是活有時候就是一秒鐘的事,如果沒有速度,其他東西都是空吹,不中用,上戰場不是打擂台、打仗也不見得是蠻力活兒。」他搞的山間越野跑每天都是二十公里,一週內有一次四十公里。同時,練滾爬、肉搏、射擊等。他的滾爬就是匍匐前進、跳躍障礙、變速跑;肉搏就是擒拿、格鬥、拚刺刀;他教射擊從不講三點一線、立姿、跪姿、臥姿,他要求隊員在射擊時不得瞄準,而是打手風,亦即隨手一撂,槍就擊發。他說:「你撂出去打不準,等於這把槍它不是你的。你要去瞄準你就要丟掉戰機,還要丟掉小命,這不是陣地戰。」所以,突擊隊的隊員們拿到大號駁殼槍後練手風全著了魔,後來也都練出了五十步穿西瓜的本事。

在強化訓練期間,張參謀與雷明生一塊兒制定了行軍及作戰方案。造反大樓的工事佈局及生活規律他們都有詳細情報,是十二中伙食團傅大海師傅一點一滴蒐集起來的,他傳給住在山峰水的侄兒,山峰水是從十二中登上東山後的第一個小坪壩,由此往北行四百米有山洞朝外出水,經年不涸,山峰水因此得名。這裡松樹高大密集,特別異的是有一棵冠蓋巨闊的黃桷樹,在城裡的樓上都望得見,非常有名。文革前,學校的老師經常在暑假舉家來山峰水沖涼消痱子。傅大海師傅的侄兒接到情報又在晚上去水田打火把黃鱔時傳給「八二一戰鬥團」的人。

出發的頭一天,張參謀在指揮部攤開地圖佈置任務,他要求突擊隊必須在明天下午一點鐘之前橫穿整個東山,直撲山峰水,一點半到兩點之間攻佔造反大樓,因為那時候對方正在睡午覺,警惕性和戰鬥力都很差。從營地到造反大樓大約四十公里,為了節省一些體力用來發動攻擊,所以,途中必須以中速行軍,不得趕急。至山峰水要停下來用望遠鏡觀察城東隘口的火力點和造反大樓的敵情,然後轉道山峰水北面的山崖溜下山,以避開隘口的觀察哨。下山後,再沿公路(就是沙埔與市裡相通的那條公路)疾奔兩公里就到十二中校門。校門南面一帶是夾竹桃,利用它的掩護到游泳池,游泳池南面土坎兒是白臘樹和洋槐樹混合林,向西穿過這片林子,距造反大樓便僅餘六十米,這之間偏北一點有一幢老庫房可以利用,以接近目標。在游泳池南面土坎兒盡頭要架一挺機槍掩護攻樓隊員。由於造反大樓距城東隘口的空間距離僅有三公里,所以行動以隱秘為上,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槍。布置完任務,張參謀給隊員講解了攻樓的要領以及搜索、放血、開槍的動作和時機。眾人默記心頭。

雷明生最後說話,他說:「革命的戰友們,一小撮國民黨反動派佔領了我們的造反大樓,他們是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死敵,是反革命小爬蟲,這樣的反動派,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不打,他就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台。我們『風雷激突擊隊』要發揚紅軍連續作戰的戰鬥精神,刺刀見紅,血洗『井岡山』!中央號召我們復課鬧革命,我們明天就殺回去復課鬧革命!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我們只放血,莫殺死,殺屁股和腿子,遇到反抗才開槍。」他一邊說,一邊重複剛才張參謀的示範動作,左手握匕首,曲肘舉在右胸前,刀尖朝外,右手握駁殼槍緊貼腰間,一邊朝前走一邊把匕首朝前戳。然後他又說:「不要受傷,不要犧牲,不要拖時間,拿下造反大樓就達到了我們的目的,在樓頂插起『八二一戰鬥團』的旗幟就撤退。張參謀已經講了我們的配備,每人一把匕首、一隻駁殼槍、一袋機槍子彈、兩顆手榴彈,這是最好的搭配,既能保證戰鬥火力,又輕便靈活,路上大家輪流扛機槍,」他頓了一會兒,拿火一般的目光在每個隊員的臉上掃過,然後,以剛旺脆崩的口氣喊道:「宣誓!」於是,眾人對著山牆站成兩排,牆的中間是毛主席像,左邊寫著「為有犧牲多壯志」,右邊寫著「敢叫日月換新天」,副隊長閻平西打頭,依次是機槍手郭長順,機槍手替換郭建以及眾隊員。他們神情緊板、臉色鐵青,右手捏緊拳頭舉至耳畔—-

雷明生:「我們『風雷激突擊隊』向毛主席保證!」
隊員:「我們『風雷激突擊隊』向毛主席保證!」
雷明生:「我們生是您的紅衛兵!」
隊員:「我們生是您的紅衛兵!」
雷明生:「我們死是您的紅小鬼!」
隊員:「我們死是您的紅小鬼!」
雷明生:「我們誓死捍衛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隊員:「我們誓死捍衛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雷明生:「誓死捍衛中央文革!」
隊員:「誓死捍衛中央文革!」
雷明生:「頭可斷」
隊員:「頭可斷」
雷明生:「血可流!」
隊員:「血可流!」
雷明生:「毛澤東思想不可丟!」
隊員:「毛澤東思想不可丟!」
雷明生:「要掃除一切害人蟲!」
隊員:「要掃除一切害人蟲!」
雷明生:「全無敵!」
隊員:「全無敵!」

翌日凌晨一時,月光皎潔,突擊隊被通宵抽煙的張參謀叫醒,骨碌碌翻身起床,整裝出發。出發前,張參謀將雷明生拉至一旁,道:「小雷,我一宿未闔眼。要出發了,我再給你咋唬兩點,第一,速去速回,拿不下造反大樓就迅速撤退,不要戀戰;第二,拿下造反大樓的同時,派兩個人從造反大樓拖兩挺機槍去果園的香蕉林控制八一橋,我最擔心那邊來人增援,怕你們跑不贏。我算了一下,如果『井岡山』增援,你們的火力可以控制到隘口以下的公路,那一段大約是一千多米。突擊隊從造反大樓撤退到東山的老師宿舍時就放槍發信號,機槍手聽到東山的槍聲就撤退,只要躲過冷槍冷彈就不會有大問題,『井岡山』應該追不過你們。怎麼樣?」雷明生簡短沉思後答道:「沒有問題,聽我們的好消息。」說完,兩人握緊手又撂開,雷明生轉身喊:「出發!」

一行人默聲斂語,在山林間蛇樣穿行,疾若追風。對這些林子、溝壑和坡巒,他們已熟若掌紋,幾乎可以半閉著眼睛憑直覺由身子帶著腳狂奔,而所行方向正是腦袋裡想要去的方向,好像這羊腸小道正是為此番突擊隊的使命而生就、而延展。沿途無人,村舍沒煙,偶有一二瘦狗閃過路旁呆呆地望這群人,然後隱遁無蹤。狗與人一樣,離開家庭在外晃蕩須得夾緊尾巴不能吠叫,這使突擊隊寬心。眼下的閃電行動,隱秘是成功的關鍵,走漏風聲往往會帶來滅頂之災。約三小時後,突擊隊來到龍眼寺。從這裡到山峰水全都在山頂主脈上,四周是淺丘的延伸,雖然林子茂密,卻已沒有太大的溝壁陡谷,這樣的地形對於突擊隊來說,如履平地。雷明生下令進入一片林子小憩,喝水吃乾糧,放鬆肌肉,他自己則在林子邊沿望風。

正午時分,突擊隊一行來到山峰水,整個沙埔城區盡收眼底。他們找了一個林中小坪,透過半人高的巴茅對隘口觀察哨和造反大樓進行觀察。烈日當頂,陽光熾白,氣候炎熱難耐,除了蟬鳴,大自然中似乎尋不出生命的痕跡。從望遠鏡裡看,隘口竟沒人瞭望,只有幾支步槍倚在門口、一挺機槍架在沙袋壘起的工事上。造反大樓的樓頂有人值班,但沒有瞭望。雷明生打算不間斷觀察大半個小時,看造反大樓的值班人員有沒有定時瞭望的規律,如果有,就要掐準時間,在空檔中突襲。每一間臨街的窗口都堆著沙袋,留著槍眼,窗玻璃上貼著米字形紙條。房間內可見人員走動、休息,兩牆之間扯了繩子,晾著衣物之類。雷明生心裡歡喜,沒想到「井岡山」這般麻痺大意,他們大概做夢都沒想到,「風雷激」會在這鳥兒都不願外出覓食的大熱天長途奔襲,打至門前。四十分鐘後,雷明生開始佈置任務:「我們從山峰水下公路,五到七分鐘跑到游泳池鑽進樹林,郭長順、郭建火力掩護。吳小成不去游泳池,先從後校門進去斷電話線,繩子都在麼?」吳小成答:「在。」他們斷電話線的方法簡單且快捷,在繩索的一段繫上石頭,扔過電話線,然後抓住繩子兩端一拉,電話線就斷了。雷明生接著說:「給你十分鐘時間。然後吳學楷、汪建中、楊傅承、謝開明、艾永明、李八娃、費小力、陳啟彤、魏常述沖頭撥,謝開明槍法好,衝到老庫房隱蔽起來近距離觀察掩護,吳學楷、、汪建中、楊傅承打面向老庫房這頭的過道大門,艾永明、李八娃、費小力、陳啟彤、魏常述沿兩側底樓牆根尋找突破口,有窗戶開著就朝裡頭鑽,兩人一組,做到三百六十度火力控制,還要注意樓上樓下,因為在室內和樓梯過道間最容易挨冷槍。一進去就吼開,要有氣勢,有備打無備,讓對方摸不清我們底細。唐第舒、張興明、劉大庸、張志超、童雲林、郭力力、王正勇、張小兵、黎萬里沖第二撥,郭力力、王強生、王正勇在工事上抓兩挺機槍去控制八一橋,帶足子彈。張小兵佔領廣播室。有受傷不能跑的,馬上轉移到傅大海師傅家藏起來。你們還有啥補充……沒有?好,現在把左胳臂紮上紅布條,打成死結。進樓之後凡是從背後看人就只認這個紅布條。走!下山!」雷明生一聲令下,隊伍貓腰跑向山峰水的盡頭,一個個依次朝山腳下溜。

經過後校門時,吳小成離隊閃進學校去斷電話線。隊伍繼續朝游泳池疾行,沿途路人看見這支風塵僕僕的武裝小隊冷眉黑臉、殺氣四溢,個個驚得瞠目結舌,心驚肉跳。須臾,他們鑽進游泳池旁的樹林,各自作進攻準備。在林子坎兒邊,每個人都把機槍子彈取出來交給郭長順,然後把駁殼槍保險打開(他們在路上行進時子彈已經上膛)。雷明生道:「第一撥準備上,沖上土坡馬上靠近老庫房,從老庫房衝向造反大樓越快越好,盡快進入它的射擊死角,只要有一個人進了樓就成功了,『井岡山』一亂我們就能控制大樓。上!」言畢,第一撥人拔腿就往山坡猛衝,郭長順把機槍瞄準造反大樓,雷明生用望遠鏡觀察樓上動靜……大約五六分鐘後,突然從造反大樓傳來淒厲絕望的尖叫和驚恐萬狀的干嚎,接著,陸陸續續有張開的雨傘跳出窗戶,雷明生看得真切,這些雨傘下分明吊著人,他們急劇下墜,所有的傘一瞬間齊刷刷由「個」字形變成「Y」字形,人像石頭般砸向地面。「他們進去了,」雷明生對郭長順和郭建道,「收機槍,上樓,不打逃兵。」三人迅即衝向造反大樓。

在樓梯間,「井岡山」的人驚慌失措、魂飛魄失,亂糟糟地在桌椅、沙袋以及各類障礙物之間跌跌撞撞、尋路外逃,雙眼充滿惶恐。許多人都捂著手膀子或屁股墩,一顛一蹶、連跑帶挪,鮮血從指縫間簌簌流出,在過道上拖出一道道血跡。牆上時見麻亂血掌印,那是踉踉蹌蹌、支撐不住的人留下的。二樓南頭的拐角處,一個男生蜷伏著,周身發抖,頭埋在大腿間痛苦地呻吟,這一刀不知捅在哪裡,他已直不起腰來。郭長順順手用機槍槍筒朝他背上一敲,男生庚即不再動彈。跳下樓的男男女女們如受傷的野鴨四下撲騰,動不了的就躺在地上哭泣。雷明生沒想到「井岡山」如此不堪一擊,他跑向廣播室,在門口碰上張興明和劉大庸,對他們道:「你們倆馬上去食堂搞一大桶稀飯來,清完樓之後每個人喝兩碗稀飯補充水分,太熱了。」然後他叫張小兵打開擴音機,一把抓起麥克風塞給他,說:「你就喊『十二中八二一戰鬥團殺回學校復課鬧革命了!』就喊這一句,反覆喊。」這個時候,雷明生憑直覺判斷,沙埔城裡就算知道這邊有動靜,一時半會兒絕難組織反撲,「井岡山」壓根摸不清我們的實力。他決定抓住機會為「八二一戰鬥團」造政治輿論。好哇!他心裡想,方圓幾公裡的人都知道「八二一戰鬥團」今天攻佔了造反大樓,全城馬上也會知道我們是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回來復課鬧革命,「井岡山」這回吃了啞巴虧。這時,他看見張興明和劉大庸遠遠地一左一右用手抬一大木桶稀飯從食堂急匆匆回來,穿越單雙槓的沙坑時,一失手,整桶稀飯撒潑在沙坑裡。二人看都不看,拔腳就走。

雷明生提起駁殼槍在造反大樓的樓上樓下巡查,當年離開大樓時,過道上、教室裡還有一股新鮮的牆灰味兒,門窗的油漆味兒也都濃烈。現在的造反大樓卻徹裡徹外呈顯異樣,牆上塗滿口號,有「風雷激不投降,就叫它滅亡!」、「誓做中央文革的鐵拳頭!」、「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打倒帝修反、解放全人類!」、「跟著毛主席、世界一片紅!」、「生為毛主席而生、死為毛主席而死!」、「井岡山兒女想念毛主席!」「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每層樓的過道盡頭有磚頭石塊壘起的簡易灶,旁邊零亂地置擺著銻鍋、臉盆、瓷盅、菜刀、菜板、瓦缸等,灶膛灰燼裡暴露出尚未燒盡的桌子腿、凳子腳。牆壁被煙霧燻黑,光線暗淡,廁所的濃烈氨味兒撲鼻而來,催人流淚。在這場慌亂中,上下鋪的被條、毯子、衣褲、《毛主席語錄》、礦石收音機紛紛掉落、雜陳一地。它們剛才的主人現在已經逍遁無蹤,在不知哪個角落裡品嚐痛苦和沮喪。一些人的哀嚎還一直不斷地從樓外的地面傳來,在空曠的教室裡迴蕩,給這悶熱添著煩燥和恐惶。室內窗前和桌上擺著槍、手榴彈、刺刀、匕首、軍用皮帶、子彈袋、子彈……這些物件此次尚未使用,便成了廢物,而原本它們是可以發出摧人奪命的能量的。眼下,對雷明生而言它們不可能成為戰利品,因為雷明生無法把這些東西搬過東山運回赤塘。他的手掌輕輕地摩挲著錚亮發藍的槍管,手指深情地抓捏著灰黃髮白的子彈袋,漸漸地,一種別樣滋味爬上雷明生的心頭,激烈喧囂過後的寂寞驀然給他添增了莫名的失落和悵惘……

按照事先約定,雷明生吹起口哨,突擊隊的人馬上下樓到地壩集合。雷明生望著兩排臉盤黧黑、筋腱暴張、神情堅毅、士氣高昂的鐵血弟兄,心裡激動得突突跳。這一個個腰間別著駁殼槍、插著匕首,臂上繫著紅布條、精力暢旺的突擊隊員隨時可以突破任何城市,撕裂敵人心臟,這是一支已經成器的隊伍,好提勁啊!雷明生開腔講話了:「戰友們,我們這次突襲,沒費一槍一彈,前後十幾分鐘就把『井岡山』趕出造反大樓,了不起!我們的行動已經達到了目的。本來張興明和劉大庸在食堂搞了一桶稀飯給大夥解渴填肚皮,結果打潑了。吃不成,我們也沒有時間了,都忍一忍,上東山後再找吃的。」雷明生講完話,朝東山一甩掌,喝一聲:「閃!」眾人不言,拔腳飛步望山上奔去。幾分鐘後,東山坡上的老師宿舍傳來一串機槍掃射聲,那是給郭力力、王強生、王正勇的信號:他們可以離開八一橋頭的火力點,前去東山會合了。這是「八二一戰鬥團」在襲擊造反大樓行動中射出的唯一一梭子彈。

這就是我要講的文革武鬥中襲擊造反大樓的故事,四十年來,我一直無法塵封它。大約八年前,雷明生與當年駐守造反大樓的頭頭胡波以及還能尋得見的雙方骨幹在沙埔的碧豪酒家座談、喝酒、握手言和。

滿桌人相互緊密打望,努力尋找對方過去的模樣,但結果總是令人失望—-認不出來。待一些人自報姓名後,其他人才「喔、喔」恍然回悟。望著青春不再,年痕滿布的面容,眾人無不感嘆歲月冷殘、人生不可捉駐。在觥籌交錯、耳熱面酣之際彼此回首往事皆有滿臉駭然之色。

末了,雷明生雙手搓著酒杯道:「對那段往事,我們在座的人都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了代價,大家知道,武鬥結束後我也被關了好多年,井岡山派的公安在獄中把我整得很慘,我反思了很多問題,出獄後徹底地做到了靈魂深處不鬧革命……文化大革命運動,很多學者已有定論,從政治、文化、歷史、人性角度都談了。我雷明生的看法卻很簡單樸素,文化大革命為什麼能搞起來?就是因為我們受的教育是『黨叫幹啥就幹啥』,聽黨和毛主席的話,是我們栽觔斗的根本原因。教訓,有人說文革是教訓,不錯,我們在座的能吸取教訓,因為我們上過當。但是,我們的娃兒、孫兒怎麼辦?以後中央又出一個騙子怎麼辦?我們總不能一代接一代的拿信念和生命去換教訓吧。在一個講政治的國家,一定潛伏著悲劇,這是我幾十年人生總結的經驗。我們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能支配自己的命運嗎?不能。所以,我把娃兒弄到美國去了,是他在美國的二叔擔保的,這一下,我也就丟心落腸了。我呢,算了,到了這把年齡也不想別的了,青春熱血都已經灑在了中國,我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這把老骨頭就漚爛在中國,肥中國的土。」言畢,雷明生把半杯酒舉至面前一飲而盡。

滿桌默然,有婦人眼圈潮紅、潸然淚下……

(2008、10、19日,老樂剎筆於澳洲家中)

--轉自作者facebook

責任編輯:張憲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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