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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錦瑟(13)

作者: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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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錦去北京唸書,是二十歲的那一年夏天。

飛往北京的機票、下榻的公寓地址、房門鑰匙,都是雷灝用郵件快遞給她的。他沒有來機場接機,只在郵件裡通知她:為她找好的那所學校,校方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寄到,在公寓樓門的信箱裡,到達後記得用鑰匙開信箱取出——莫失莫忘。他甚至周全地畫了一幅地圖,告訴她公寓樓附近的風味餐館、小書店、健身房的位置,不遠處有幾處商城可供購物,不至於路遠走丟了回家的路。

他規劃得如此詳盡,卻獨獨在朱錦到達的那日,疏遠到不曾去機場接機。任由她一個人,提著兩隻箱子,在機場獨自打車,去往她將生活的那條街,公寓樓所在的社區。

是8月,北方明亮而乾燥的陽光落在她臉上。機場高速路的兩旁,生長著綠油油的白樺樹,那種硬質的北方的樹木,樹葉在風裡翻出聲響來。遠遠的前方有密集的樓宇,城市的紫陌紅塵升騰。她開始覺出這城市的遼闊、自己心頭的熱切。

居住的公寓樓毗臨中關村林立的高樓上的一處高檔公寓。布置風格是男子鍾意的冷色調,廳堂鋪褐色檀香木地板,家具亦一律深褐色桃心木,書房和臥房鋪青色地毯,青銅頂燈,青銅落地燈柱。平台上有一個玻璃花房,空蕩蕩的,布滿了陽光,照耀著到處浮灰。書房落地窗前設置著一排健身器材,房間兩面整壁的書,四書五經、史書、英文原版的經濟學、商業管理案例、電腦程序編程等專業書籍,五花八門,無所不有,都是男人讀的書。朱錦看了一眼,很是敬而遠之。

多年來她的生活,在一個鬧哄哄的客堂上,擁來擠去,沒個散去的時候。而今,陡然地靜下來,無論白天黑夜,她任意推開一扇門,倒在席夢思上,迅即間便入了夢鄉,從天明睡到窗外暮色四合,又或者天黑就睡,一覺睡到天明。在夢裡,她聽見高樓上的風從四開的窗子外湧了進來,風的質感乾燥而光滑。有時候她驀地睜開眼睛,醒過來時,房間裡暮色冥冥,她靜靜地躺著,腦海裡一片空白。然而,念頭一轉,心裡就會冒出雷灝的臉來。就會油然地,微笑起來,心裡軟軟的、溫溫的,很滿⋯⋯她一直沒有見到他,甚至,他只是,一個陌生人?

然而,她心裡又極感念雷灝的沒出現,沒有先入為主地成為她在北京生活的第一主角。對於這個執意出現在她生命裡的陌生人,朱錦心裡很警覺。是在完全的推拒姿態裡,她服從著雷灝對她的安排:自劇團辭職,去北京唸書,念一個學位,學一門安身立命的學問。在出發前往北京的日子裡,她一直認真地頻頻如此發問,房租多少錢?學費多少錢?如此便捷讓我入學一定是你打點了的罷——這些錢我都要給你的,朱錦正色地對雷灝說:「我不是沒有錢的。」

「我曉得你很有錢。許多事不是花錢就打點得過的,譬如唸書,要你將來用功才拿得到學位的。」雷灝好笑:「現在還在籌謀之中,八字且沒一撇呢。等你將來住下了,上學了,安穩了,一併清算好不好?我會找你付房租,按市場價來收租金。我的房子租金不會便宜的。」

「當然按市場價,我不要你的人情的!」朱錦凜然地如是說,說著說著卻氣呼呼的了。她毫不避諱地談錢,氣勢洶洶地,若是如今貪了小便宜,默認了雷灝做的這些,她就是把自己作踐了。

她心裡精打細算著成本,越打算越覺得自己有理由。她不會為了這麼點好處,就裝聾作啞把自己搭進去的。@#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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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錦是裁縫店家的女兒。小時候的記憶裡,家中就只得她和母親。和鎮老街上,她的家是狹窄的一座小樓,窄窄的一扇院門,推開來,庭院裡似乎僅僅種得下一棵樹,濃密的樹蔭,遮蔽著敝舊碎裂的黑屋瓦,牆頭趴著的南瓜籐垂下青葉來,抓住打個鞦韆,就蕩得上屋頂。窗欞和樹之間,繃直了一根晾衣繩,晾曬著寡素的日子。門簷下碼著煤球、木柴爿,幾口圓肚大陶罐存儲著醬醃陳菜。風吹著樹葉,終年地飄滿庭院,朱錦娘用一隻小板凳擱在洗衣盆前洗衣裳,朱錦趴在一隻高腳凳前寫作業,在緊閉的院門背後,孤寡婦孺,相依為命。
  • 又有做媒不成的姚大娘,本是好意,為了說合姻緣,特意拿了一塊上好的綢緞衣料,上裁縫店做了一件過冬的棉襖,說合不成,姚大娘氣了一個月,待天冷時,棉襖送到她手上,她專門花了一下午,前來挑刺、尋不是。
  • 還有母女在床頭睡下時,朱錦摸著母親的腳,一個一個揉過她的腳趾;給她打散開的頭髮編辮子,試戴她的耳環、手鐲,幾樣簡單的銀飾,帶給小姑娘豐足的快樂。母女絮叨著夜話。「你小時候是怎樣的?長得像不像我?」朱錦這樣問。
  • 十四歲時,朱錦念完初中,稀里糊塗地,被一所戲曲藝術學校下了通知書,錄取了。她並沒有學藝的念頭,卻是被來挑人的老師一眼相中的,那瘦瘦的一根小人,雙瞳如水,鼻樑筆挺,眉宇間有股清剛之氣,寬肩細腰,長身玉立,落在懂梨園行的人眼裡,天生的一個生角兒!
  • 朱錦還迷上了看戲。那些,悠長,纏綿,婉轉千百回依然迤邐纏綿的唱腔,慢悠悠的前朝的時光,楊柳枝映著白粉牆,遠遠的一影青山,桃花渡口,湖水藍的垂幔佈景,鑼鼓鏗鏘,絲竹管弦,行頭華麗。
  • 她學的是生角,生腔講究字正腔圓,講究真聲假聲。唱念做打,她全然是個門外漢。教習她的專業老師,其中一個便是當初把她招來這個學校的人。
  • 朱錦回宿舍見到現場,倒也不覺得生氣,不知為甚麼,她竟然還是覺得好笑,笑完了,還是深深的乏味、無聊。放眼望去,甚麼都是無趣的、淺薄的,這些嚶嚶嗡嗡、擠眉弄眼的人群。
  • 然而,她到底在這個戲曲學校呆了下去,這冷面冷心的少女,已然是那個城市的名人了。她總是登台演出,人們總是有機會看見她。
  • 那段日子,那個男孩總是在正午寂靜無人的操場上看見她,只有炙熱的霧濛濛的陽光和綠樹,草地是廛白的,曠野似的操場上,她獨自一人靜靜地掛在吊環上,長長的身體懸空,頭頸向地,黑髮披落,懸空靜止地掛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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