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讀書種子」和他的時代

————師兄彭鳳儀記事

(瑞典)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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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5年06月21日訊】師兄彭鳳儀是善於嘲謔、放言無忌之人。在前幾年的博客中,他揚言道:「七十歲以後,我想組織盜竊集團,專偷貪官。這是因為,貪官多有不義之財,因此也不敢報案。集團將設三個組,……。贓款除正當開支外,將全部用於助學。為何要到七十歲以後,因七十歲以後免除死刑。」

然而老天不仁。2013年秋,師兄七十未到壯志未酬,沒來得及實現他組織盜竊集團的宏大計劃,就因病去赴了死神的約會。家鄉又一顆照耀我歸去的星星——熄滅了。如今,真情至性的師兄已在故鄉邵東天星嶺的桂花樹下安眠。

在其遺著《漫步人生》中,師兄謙稱自己的人生是「平凡」而又「平淡」的。我在懷念中追問並思索他的一生。那個時代擁有智力的讀書人處在嚴酷的社會環境中,他們選擇了怎樣的生存方式?他們曾怎樣以笑謔遊戲化解歷史的無奈與悲愴,又怎樣在塵世煩惱中開出新路?這涉及中國知識份子的生存取向,體現他們從體制走向民間的心理困惑,留下他們為自由掙扎的痕跡。

◎ 被公安懷疑為師妹背後的「黑手」

記得1 9 8 9年6月我被邵陽市公安局收審,審訊人員再三追問我和師兄在學運期間的接觸情況。因為我是被公認為不懂政治的女人,當局認為我那樣不顧一切地投入學運,其背後一定有黑手指使,時任《邵陽日報》總編室主任的師兄就是他們的重點懷疑對象。當時我告訴審訊人員:「彭鳳儀在我公開演講之前是到過我家,他一再勸阻我不要參與學運。」審訊人員不相信,指責我一味給他人「打掩護」。

其實,我雖然在被審訊時堅持一切自己承擔,絕不說對他人不利的事情,但在彭鳳儀的問題上並沒有說謊。師兄那晚是真的到我家勸阻我,但他阻止我去演講的目的不是為了維護那個政權,相反,正因為他深知那個政權的殘酷性,才執意勸告我這不懂事的師妹要保護自己。在我入獄的幾年中,邵陽的朋友一直頂住壓力,對我付出了真誠的關懷與幫助。師兄對其他朋友說:「茉莉做了我們沒能做到的事情!」

我出獄後,師兄和朋友們熱情設宴為我接風。當時我已被開除了公職,在社會上謀生不易,朋友們竭盡所能給我提供支持。師兄經常請我吃飯,席間耍貧嘴談笑風生,針砭時弊嬉笑怒罵,常常逗得我忍俊不禁。有一次朋友們到車站接我,他買了一大串晶瑩透亮的紫色葡萄。其時我正處在失落與迷茫的鬱悶情緒中,吃著那一串甜美的葡萄,心裏頓感安慰。世事白雲蒼狗,人有時會忘記很多重要的事情,但一串晶瑩的葡萄至今鐫刻在我的記憶裡。

彭鳳儀和我這師妹的緣分,始於1959年,當時他是十三歲的鄉下男孩,湖南邵東縣廉橋二中的新生。我母親是他的語文老師,而我還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長大後我常聽母親念叨,說她的學生中有一個「讀書種子」叫彭鳳儀。師兄在文革前考上了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這在當時是稀有動物,鳳毛麟角。大學畢業後他自願回鄉,在邵東三中教書。其時我也在家鄉當上教書匠,曾在一次教育會議上見過這位令我母親驕傲的高才生。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師兄調到邵陽日報任職,我們師兄妹才成為經常來往的朋友。

1992年10月我逃往香港,打工攢下一點錢,就想把丈夫和兒子接出來。當時想來想去,親友中只有師兄家的電話是我從未打過的,估計國安部門尚未監控這個電話。於是我在香港街頭用公用電話致電師兄,請師兄去邵陽師專幫我把傅正明和兒子找來。師兄一聽,立即樂顛顛地跑去找人。

此後二十年,我不敢與師兄電話聯繫,擔心他家電話會因為我而受到監控。但我並沒有忘記師兄的恩情,曾經在兒子回國時給他送去一雙意大利皮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總是以為將來形勢會好一點,我會有機會回國當面致謝,但沒想到老天如此,給我留下無盡的遺憾。

◎ 以笑謔化解歷史的無奈與悲愴

「讀書種子」一詞在中國傳統中,並非指只會讀書做學問的人,而是代表那種有道德人格傳承的文化精英。作為貧寒農家出身的讀書種子,師兄攻讀的學問,原本是要用於社會,貢獻給他所關愛的人們的。正因為曾有這樣的胸懷和理想,所以他才能在邵東三中教書的12年中,精心培育了一批優秀人才,成績斐然,並獲得教研成果獎。

然而,八十年代中期《邵陽日報》調師兄去總編室任職,卻誤了師兄平生。據他自己笑說,給這種黨報看稿,只需要給小學生改作文的水平。被人認為才高八斗的師兄,在報社負責給頭版文章做文字、標題把關。據說報社所有關於文字的爭論,到他那裏,都以他的解釋為準。

但才子彭鳳儀不久就發現,他的工作實際上是在「把謊言變成真理,把假象變成真相」,他見到了太多的「鐵幕後的黑暗,紅旗下的陰謀」。不甘心給這種喉舌報紙效勞,又沒法重返學校講台,師兄一度苦惱失落。不久八九民運爆發,師兄雖為此精神一振,卻不肯貿然介入。經歷過多次政治運動,他深知中共之狠毒,早就預料到學運會遭遇滅頂之災。

還是在六十年代讀高中時,師兄就因為仰慕古代詩人李白,被班主任定性為「灰色世界觀」,其結論被塞進檔案。在小學時期教他唱歌的老師被打成右派,發配回鄉。在北師大,他目睹了不堪受辱的政治輔導員自殺,耳聞不少文革中屈死者的故事。他本人曾在文革中參加過保皇派,因常與友人大發議論臧否文革,褒貶當時的國家領導人,被糊里糊塗地作為「五一六分子」給關押了幾個月。

有過這樣血淚的教訓,師兄對共產黨專制政治有切膚之痛。他的一篇因病未完成的文章就題為:《政治——須臾不離的緊箍咒》。但師兄認為,個人在歷史強力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因此他反對師妹我傻乎乎地去介入學運。

然而,此人有一種率真豪爽、不受拘束的天性,既然在公共世界失去了言說的可能,他就在私下調侃戲謔,大放厥詞。凡是和師兄一起吃過飯的友人,大都會聽過他那幽默精彩的政治笑話。我至今仍然記得九十年代初「東歐劇變」後,他繪聲繪色地挖苦蘇共亡黨、諷刺社會主義國家一天天爛下去的段子。

當然,擅長說政治笑話,並不等於實際的政治參與,只不過是人在無奈悲哀之下的一種發洩不滿的方式。有關部門因此睜隻眼閉隻眼,師兄後來一直比較安全。師兄的笑話往往出口成章,妙語如珠,有不少知識含量,對中共的意識形態有一定的解構作用,能玩弄其荒謬於股掌。

◎ 酗酒嗜牌,失去生命之重量

六/四屠城的鮮血刺痛了一代文人的神經,灼傷了他們的眼睛和心靈。一些本來就身心脆弱的中國文人不堪重負,在極度恐懼之下,沒有被坦克碾碎的他們失去了直面苦難的信心,於是走向了頹廢萎靡,開始狂放地遁世。

我在1992年出獄後,曾聽朋友談及他們一個研究生班,文人們如何在痛哭流涕之後沉溺於慾望狂歡之中。當政治自由被剝奪,他們所能做的就是享樂感官,將自由定義於自己的下半身。既然無從實現人生的目標和理想,那麼就將自己變成一個玩具,人生只圖一個快活。長安街的血跡猶存,文人們悄然改變了他們的價值取向。

那些文人們有太多放浪的理由,縱情娛樂是他們解脫末世感痛苦的一劑解藥。他們還有各色各樣的前輩文人做人生楷模。例如,在中國歷史上文人生存處境險惡的時代,魏晉士人最著名的做法就是「不合作」,聚於林中喝酒縱歌。

瀟灑倜儻、個性清高的師兄彷彿是從魏晉時代走出來的人。身為失路之客,在現實中找不到心理出路,亦不願像師妹一樣成為不肯放棄理念的「死磕派」,更痛恨那些蠅營狗苟於權力和利益的嘴臉,於是他大聲喊出李白的詩歌口號:「及時行樂亦如此!」

那些年,師兄主要抓住兩個及時行樂的項目:一是酒,二是牌。在後來的博客中,他寫了《酒趣》和《牌趣》等文章,夫子自道,解釋自己為何嗜酒嗜牌。他說:「在我的12年教師生涯中,與牌基本無緣。為人之師,絕不可誤人子弟啊!後來進了報社,完全沒有了像升學率那樣的工作壓力,知識也派不上太大的用場。另外,我至今不明白,一張獨家之言的官報到底有多大意義?與芸芸眾生到底有多大關係?我想我的書是白讀了。」「於是我認定這輩子不可能有甚麼作為了,精神異常空虛。酗酒便從此開始,嗜牌也從此開始。」

不管不顧地來了一次大撒把,師兄玩得就是心跳就是酷。他改寫曹操的詩,稱「何以作樂?唯有杜康」。雖然酒和牌給他帶來無比的快樂,但一醉酩酊獲得高潮,迸發出了一種美妙的生命感覺,卻只是一種虛幻而已。拿酒和牌來做人生的解藥,會使自己在本應承擔責任的世界裡,失去生命應有的重量。

◎ 走出娛樂「瓶子」進入公共寫作

師兄去世一年多,我遍讀他留在「天星嶺博客」中的文章,昔日那個插科打諢令人哭笑不得的老頑童,終於獲得師妹最深切的理解與痛惜。這麼多年,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老兄經歷過怎樣的心理煎熬?就如明代作家湯顯祖所說:「人間最大的痛苦事,就是才士蒙世難而不能施展才能。」

中國文人的生命就這樣被時代無端地浪費。師兄先是經歷過類似奧威爾小說《一九八四》中描繪的極權主義頂峰時的可怕社會,受到「老大哥」式的中國統治者嚴密的思想控制。而後,他又經歷了類似赫胥黎《美麗新世界》的社會環境,此時中國人的物質生活已經發達,娛樂消遣異常豐富,沒有政治自由的人們被允許享受消費「自由」。

對於餓過肚子的貧苦農家後代,在這種縱慾時代所享受到的感官幸福,似乎是對他過去的苦難所做的補償。師兄一度因此逍遙自得。但是,即使生活在這樣一個貌似輕鬆的「娛樂新世界」裡,中國「老大哥」也時時在看著你。只要你願意放棄追求思想的自由,統治者會縱容你大肆娛樂滿足慾望,因為他們知道那種幸福很廉價,那種人生是在一種政治禁錮的「瓶子」裡度過的。

但個性桀驁不馴並具理性思考能力的師兄,不會甘心在這種畸形社會的「瓶子」里長期娛樂至死。我驚喜地看到,老頑童自黨報退休後,居然在網絡上認真寫起正經文章來。這意味著,他走出了個體享樂主義的自我,進入民間的公共世界去關心公共事務。原本就是憂國憂民的讀書種子,公共世界本來就是他應該呆的地方。

師兄的博客文章,除了寫風土人情,旅遊札記、語言文化教育研究及其師生情誼等內容之外,還有一些沉痛的歷史回憶和嚴肅的時事評論。例如,他寫大饑荒和文革的災難,寫那些死在共產黨專政機器下的冤魂。他坦誠自己當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不是信仰的需要,而是生存的需要」。他還發揮自己善於嘲諷的才能,揭露省委書記無知愚蠢的行為,鞭笞朝鮮的社會主義世襲制和人民日報的新聞虛假。針對家鄉發生的一些社會事故,例如邵陽縣的沉船,師兄直指這類事故是可以避免的「人禍」。

當我們師兄妹在博客上相逢,他不避忌諱地談起「六/ 四」問題,對我說:「和國安局的朋友共進晚餐,話題之一便是你。恥辱的一頁,從歷史的角度是翻過去了。但從人性的角度已永遠定格在人民的心坎,等待徹底改寫。」

我看到師兄從容而昂然地,帶著一種沉著無畏的步態,哼唱著他最喜歡的歌曲——《在那遙遠的地方》,利用有限的網絡寫作自由,在塵世煩惱中開出一片新路來。然而就在此時,命運毫不客氣地掐住他的脖子,死亡很快就逼近了他。宿酒傷肝,他長期用以作樂的杜康,終於給了他致命的一擊:肝癌。

一切為時已晚。師兄的遺著《漫步人生》裡有多篇文章只有標題,括號裡註明「因病擱筆」,而這些文章都是他最想要公諸於世的歷史事實,例如:《見證大躍進》、《見證大饑荒》、《見證文化大革命》。他想要做一個歷史的見證人,但被迫從人生舞台上提前退場,沒能完成夙願。

畸形的社會沒有改變師兄彭鳳儀真誠的讀書人本性,如他自己在遺著前言中所說:在荊棘叢生、腥風血雨的人生裡,他做了「一株挺直的樹,一泓清澈的水,一塊頑冥的石」。

責任編輯: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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