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專管 ◇
六、世博會和上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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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都想當「四防」,現在李萬年可就不這麼想了。
拉關係、獻慇勤、看警察的臉色,這還不算,在三大隊還必須違心的打人,這種生活就像太監一樣,也沒啥意思。
當「四防」就得上貢,至少給當班警察一天一盒煙吧,自從北京、上海的(勞教)來了之後,上貢的煙都是十幾塊以上的,警察的胃口越吊越高,十塊錢以下的煙根本看不上眼。李勇就說,別人給的我一般都不要,你看我的煙,李勇掏出來的都是好煙。
一盒玉溪,再加上一根香腸、一瓶飲料,班班都這樣,得花多少錢呀,再說,上貢也不一定能減期。
吳貴經常給想送禮的牽線兒搭橋,他常說,在三大隊光給錢不一定能得到減期,還得配合警察協助轉化法輪功。
「這樣的『四防』,是叫人捉了土鱉(東北方言,指「花錢買罪受」),還不如下車間幹活呢。」
自從下了車間,李萬年也樂得幹活兒。可是,最近為了加快生產進度,車間裡把凳子都收起來了,只能站著幹活,一天站十多個小時,五十多歲的他還真是吃不消。
而且于愛江的眼神兒老讓他感到不安。
朝不保夕啊,頭上就像懸了把劍,隨時就可能掉下來,天天這樣熬著太受罪啦,李萬年盼著家裡能寄點錢來,有了錢,心裡能踏實點。
錢終於到了,在一個接見日,家裡來人給李萬年存了兩千塊錢,由高原代管。李萬年琢磨著,趕快把錢取出來,買幾條玉溪煙,趕緊上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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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李萬年正在檢驗縫紉活兒,一個矮胖的黑影在他旁邊停住了,是于愛江。
玉溪煙還沒送到「鱷魚」嘴裡,是不是又要找我麻煩了?李萬年心裡直打鼓,那次被于愛江打的耳骨骨折,留下的傷疤現在還癢癢呢。
在外面偷東西都很少慌張,可在三大隊,李萬年一看見于愛江心裡就撲騰,這個「三大隊的爺」,不聲不響就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沒想到,于愛江是調他回去當「四防」,讓他上樓看管張良,樓上缺人。
李萬年不想去,他對于愛江說:「于大,還是讓我在下面幹活兒吧。」
于愛江一瞪眼:「甚麼?你想幹啥就幹啥?這是甚麼地方?由了你了?!」
在別的大隊可以不當「四防」,在三大隊不想當都不行。
于愛江帶李萬年上樓,路上對他說:
「他就是你的敵人,也就是你的仇人,如果讓他舒服了,你就該倒楣了。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進了庫房,李萬年看見了掛在床鋪前的張良,形象就像耶穌掛在十字架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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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觀察好幾天了,水磨石的水槽邊有一個稜,非常鋒利,把手腕壓在上面,使勁一劃,準能把脈割破!
早上洗漱的時候,對著水龍頭漱口,余曉航就這麼想,一了百了,他真想死啊。
水從管子流下來,落到盆裡,又一點點漾出來,水盆滿了。余曉航最後還是撐起手臂,把臉浸到水盆裡,他沒有勇氣。
從此,他特別佩服那些敢自殺的人,「想自殺也得有那膽兒啊。」
每隔兩三天,他就遭一頓暴打。
在外面挨打,在新收六大隊挨打,在一所三大隊余曉航還是挨打。小小年紀,他總是習慣性的皺著眉,耷拉著嘴,聳起窄窄的肩膀,災難隨時會降臨,他躲不開,也抗不住。
大閘那邊有了響動,他全身繃緊,耳朵仔細辨別著筒道裡的聲音:警察交接班了。
又是李勇的班,余曉航的心突突起來。每次李勇上班,都是先上樓收拾他一頓,然後再下樓去吃早飯。有時余曉航就想,一次打死就算了,但每次打完之後,過幾天李勇還過來,總能找到打他的理由,沒完啊。
李勇愛穿板鞋,脫下鞋,用板鞋的立面砍人,打完再穿上。
如果他穿皮鞋,皮鞋總是最亮的,走路輕的很,不知甚麼時候他就站到了你身後。
「像鬼一樣,穿皮鞋走路怎麼會沒聲兒呢?嚇人啊!」
李勇乾巴瘦,但有一個小肚子可以腆起來,他走過來了,腆著小肚子,沒有笑容,眼睛在眼鏡片後面變的有一點點大,他觀察人非常仔細。有一次,一個法輪功學員腳上的板鞋被他發現多了一道白邊,他上去就給扇了幾巴掌,因為他看出這鞋是家裡送進來的,不是從小賣部買的,小賣部的鞋比外面的貴,隊裡就靠小賣部掙錢呢。
車間裡,只要李勇值班,「四防」們都多長個眼睛,一點兒小事李勇就來硬的,誰都怕李勇。有一次他打一個「普教」,叫他用膝蓋跪著走,那個普教」就在車間過道跪著走了一圈兒,最後把頭都磕到地上了。
還有一次,余曉航撞見李勇打一個法輪功學員,他聽見李勇蔫蔫的說:
「你死了我也能把你換成錢。」
嚇的余曉航心驚肉跳,「人死了怎麼還能換成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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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三大隊,李勇就找余曉航「談心」,因為他是負責思想教育的幹事,定期「談心」,就是警察給勞教們做例行的思想教育。
李勇關心他,問他家庭情況,「家裡有人管嗎?」沒人管是榨不出油水的,「父母做甚麼的?收入多嗎?」
最後,李勇讓余曉航放心:
「小伙兒,以後呢,看看,缺啥,你找我,有甚麼事兒呢,只要我能做的,有減期我一定想著你。」
「好的,謝謝李幹事。」
余曉航明白,這是要讓他上貢呢,可他知道家人在外面正給他找關係呢,再等等吧。
沒想到家人找到的是高原的娘家人,拐彎抹角送了禮。托了高原的關係,余曉航當上了「四防」,管監舍衛生。
錢沒送到于愛江手裡,麻煩可就大了。于愛江找茬兒打過他兩回,已經很少了,李勇打他也是替于愛江出氣呢。余曉航家人月月都來看他,上次他哥還給他送來一條中華煙,於是李勇認為余曉航家裡是有錢的,怎麼就打不出錢,榨不出油水呢?李勇當然生氣。後來那條「中華」就扣下沒給他,余曉航哪裡還敢要。
一天早上,李勇檢查衛生,專門對余曉航分管的監舍檢查。
一個個疊好的「假相被」被李勇拽到地上,「不合格!」
余曉航跟在後面,跪在地上一個一個的整理。噴上水,反覆捏拽被子的邊角,都快捏熟了。他覺的差不多了,就回去睡覺了,因為他前一天晚上值的是夜班。
李勇發現余曉航回去睡覺了,進屋一把從上鋪把他拽下來,打了他半小時,然後叫他到辦公室去寫「檢查」。在辦公室李勇又抄起辦公桌下的板鞋,抽打余曉航的後腰和脖梗子,肉都打爛了。等于愛江來了,他倆又一起用電棍電他,他不停的哀嚎著,最後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了。
晚上收工後,看到血肉模糊、渾身是傷的余曉航,同監舍的人都哭了,有個法輪功學員掏出藏在被窩裡的餅乾,「你吃吧。」
很大的鐵片餅乾,雖然沒有甚麼味兒,但那可是好東西,只是余曉航吃不下,他抽嗒著,話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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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家裡終於把錢送到了于愛江手裡,余曉航才安穩的坐在廁所門口。從此他就在三大隊看廁所了。
廁所裡有個舉報箱,那都用不著看,沒有人往裡投舉報信。
白天,大家在廁所裡偷偷找機會說話。因為于愛江怕法輪功學員互相交流,不許在廁所說話,但余曉航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晚上清閒,因為夜裡十點鐘至次日凌晨五點之間,三大隊禁止法輪功學員上廁所,這是于愛江規定的,理由是防範法輪功學員逃跑。
清早就忙起來了,憋了一夜,勞教們一大早就急著上廁所,還有拎著暖水瓶或者礦泉水瓶倒尿的,那也是要排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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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小崽兒也當上了「四防」,接替老汪管李明龍,老汪嘴不嚴,「四防」最終還是給撤掉了。
小崽兒沒上貢,但機靈的很,手腳勤快,眉眼都會說話。過去總拿車間的膠條給隊長的警服沾毛毛,隊長一下班,他就端著一大盆警服吭哧吭哧的洗。現在,他喝上了隊長涮火鍋的剩湯,腰桿也硬了。因為給隊長擦皮鞋,他把自己的鞋也拾掇的很乾淨,在筒道走起來洋洋得意,他是于愛江的寵兒。
李明龍上廁所來了,走路像腦血栓後遺症一樣。
進了廁所,小崽兒一般先不讓李明龍解手。
「先練練蹲起」,小崽兒命令他,李明龍蹲下去很困難。
「別裝,蹲!」
警察認為李明龍的腿是「裝的」,讓小崽兒幫他「鍛練」。
於是,為了解個手,李明龍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起來。
最後李明龍在廁所裡小便失禁,褲襠濕了。
一天,李明龍瘸著腿嗚咽著從特管室跑出來,余曉航聽見他嘟囔:
「他打我!他打我!」
李明龍跑到值班室求助,值班的是秦偉利。余曉航看見瘦瘦的秦偉利劈頭蓋臉就打了李明龍一個耳光,然後慢悠悠的說:
「誰打你了?我打你了嗎?誰看見我打你了?有人證明嗎?」
余曉航趕緊扭頭裝作沒看見,他聽見李明龍嗚咽的更厲害了。
隨後,追出來的小崽兒就把李明龍拖回特管室。
門被關緊了,聲音還是傳了出來,他聽見小崽兒逼他罵法輪功的師父,逼他罵自己的父母。怎麼能逼人罵父母呢,余曉航就做不到。
李明龍再進廁所時,拉屎就蹲不下了。
「蹲下!」小崽兒踩他一腳,李明龍就慘叫一聲,小崽兒又踩一腳,就又一聲慘叫,最後李明龍蹲下來了。
「噁心死人!」小崽兒對著解完手的李明龍嚷嚷起來。
李明龍沒有手紙,小崽兒不許任何人給他手紙,李明龍只好用水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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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貴哼著小曲兒,樂顛顛的從大閘那邊回來上廁所,一股濃烈的煙味,他又被于愛江叫去下棋了。余曉航想,准有人又倒楣了,他每次去下棋都打「小報告」。
果然,一個叫做老郭的法輪功學員被吳貴「匯報」了,老郭「私自串換物品」,給了李明龍一包手紙,違反了《勞教人員生活規範》。
第二天,就聽見于愛江在筒道裡訓斥老郭:
「你是在支持反改造分子,和政府對著幹,你假裝同情、偽裝善良,你的行為是要嚴懲的!」
接下來,老郭被罰坐小凳子一個多月。
這個老郭經常違反規範,上一次他在筒道遇見李勇,就被李勇打了兩個耳光:因為他「沒有向警察大聲問好」。23號令裡有明確的規定:第二條、遵守社會公德,講究文明禮貌,……
不挨打,不挨罰就是幸福了,余曉航安慰自己,過一天少一天吧。
「透露感情,暴露思想」是危險的,親近、同情法輪功就更危險,所以不能和法輪功學員太靠近,不一定哪個321就給打了小報告,劉二喜這個321現在也在筒道裡值班了,嘰嘰喳喳蹦蹦噠噠的,必須長心眼啊。
一天,余曉航去庫房送行李,看到乒乓球案子下,露出兩隻胖腫的腳,踩在鞋子上。他知道案子後面的人是張良。上次他見過張良被灌食,這次看來又因為甚麼給掛上了。
動不動就給人掛上幾個月,誰不害怕呢,如果是正常人,一天都受不了啊,何況是幾個月,嚇人啊!余曉航認為張良有點較真兒,但他心裡還是佩服這樣的人。
他很想把自己的一雙大號毛襪子送給張良,他掏出了襪子。
猶豫了一下,余曉航還是把襪子塞回了行李,餘光中,他發現劉二喜在門外看著他呢。**
責任編輯:蘇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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