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篇)
十五里,抵達歸化門營,換另一隊士兵繼續護送。又十五里,抵達六義社營,再換另一隊士兵輪替。 又八里,抵達大樹前營。在這裡住宿休息。
這裡的營官歐君說:「從三條崙到這裡,山嶺雖高, 但馬匹和轎子都還能通行,但過了這裡的四十里路,都是陡峭的岩壁,草木迷茫,沒有使用番轎就無法通過, 所以我這個兵營的士兵有一半是番兵。」
十九日,歐營官即準備一頂番轎讓我乘坐,並由三十名番兵手持槍枝及弓箭護行。 歐營官又對我說:「由這裡去的二 、三里路,蠻煙瘴氣很惡劣,森林中幾乎整年都見不到太陽, 六月天穿棉衣也會覺得寒冷,您必須嘴裡含著幾個檳榔來袪除瘴氣。」
番丁每行數十步,就發出像年老大鵬鳥的長嘯聲,聲音尖銳,如撕裂聲, 附近山巒都發出迴響。續行幾步,看見幾座迥峰,果然都是峭壁,屢次看見番人指著山壁,互相談話。 抵達這險峻之地,無法坐轎,於是下轎,步行攀爬向上,但不斷的跌倒仆地, 不得已只好令兩名番兵挾著我的手臂帶我前進。一路煙霧瀰漫,看不見十步以外的人, 遠近都可聽見鹿啼猿吼的聲音。
這樣子走了十八里,才抵達大樹林營(浸水營)。過大樹林營之後的十里路, 道路兩旁都是用雙手才能合抱的大樹,森林又高又黑,宛如一座山,人走在森林中,兇番往往藏匿在林間用槍箭殺人, 每個月都發生好幾次這種凶殺事件。番兵每次經過這裡,都是砲聲不絕。 番兵常以番語告訴別人說:「隔隔莫」,又說:「麥溜溜」。隔隔莫,意思就是「小心啊」; 麥溜溜,就是「快走啊」。
再行十五里,抵達出水坡營,就開始下嶺。下嶺的下坡路比上嶺還要險峻,我既然無法自己走, 只好面山背坐,閉上眼睛,任由番兵扛著我前進。
走了八里,抵達溪底營。溪底的這條溪(今大武溪)也是番地最危險的地方。 溪流寬闊達數里,冬天及春天時,河水乾涸可以涉水,秋夏兩季颱風暴雨,往往把人沖捲入海。 溪谷兩邊都是石壁,奇形怪狀。獮猿數百隻,看見人也不會逃避。
這時忽然聽到砲聲,大家紛紛舉起木板,樹林傳來震動聲。有一名哨兵向我報告說:「前幾天, 有兇番在這裡殺了二人。」這時還沒黃昏,卻是陰風狂嘯,岩壁半黑,四周寂靜,我也感到恐懼。 於是晚上就回到溪底營住宿。
十九日,出溪底營,沿著海岸行路,北風迎面吹襲,將塵土揚起,吹向天際,驚濤駭浪, 拍打海岸,捲起的浪花像山那麼高。回頭望昨天經過的山區,或在雲霧中,或在陽光下, 都高聳於天際,真不知道昨天是如何通過的。
到了這裡,景色又為之一變。又經過十五里, 抵達巴朗衛(台東大武)。又二十里, 抵達大竹篙(台東大武鄉境內),在此地用餐。又二十里, 抵達蛤仔崙。又八里,抵達大麻里(太麻里),這裡也是一處大兵營。我在太麻里留宿一晚。
二十日,從大麻營出發,仍沿著海岸而行,走了數里,遙遙望見幾名生番, 穿著蠻夷的服裝,配著刀,騎著牛,高聲嘯叫而來,我的心情又感到惶恐。
哨官說:「不用擔心,這些都是已經歸順的善良番人,前面道路的山腳下一帶, 有許多茅草屋,都是番人的聚落。」
我從十八日登三條崙,接觸惡草,經歷瘴毒,通行四百里,攀爬高嶺懸崖, 下採深谷乾溪,如此遼闊的地帶,卻見不到任何人,直到今日在這荒涼的沙洲茅屋,才第一次遇到當地的番人, 則就可以知道這次旅行的危險與辛苦了。
又過二十里,抵達知本營。有四名番兵剛好殺了一隻鹿,取出鹿血來喝。李哨官留我用午餐,於是煮煮鹿肉來招待我。 飯後,續行約五里路,遙遙望見海中有兩座島嶼對峙。
哨官告訴我說:「那是火燒嶼(綠島), 島的周圍大約二十里,天氣清朗時可以望見火燒嶼。看見火燒嶼的隔天,必定會起大風。 火燒嶼離這裡約六十里,居民五百餘家,商船避風時,有時也會停泊於火燒嶼。 另外一座島嶼是紅頭嶼(蘭嶼)。這個島是番人居住的,他們不知耕稼,以捕魚、牧羊為生, 相貌跟生番差不多,但性情較為溫馴。」
他繼續說道:「紅頭嶼番人各家將羊群放牧在山上,剪羊耳做記號,並不會發生欺詐爭奪的惡行。 有漢人來這裡從事貿易,帶了火槍,他們也知道火槍能傷人,一看見就趕緊躲開。 紅頭嶼的番人講話口音像西洋人的番語,但實在不知道他們發源於何地。島的周圍約五、 六十里,島的最高處只有六、七十丈,而人口還不到一千人。光緒三年(1877), 恆春縣周有基曾經率領船政學生來到紅頭嶼。」
又行十里,就抵達了埤南大營(卑南,今台東市)。 埤南這地方,面山背海,土肥貧瘠,多砂飛, 雖然是台東州的官署所在地,卻僅有寥寥幾十戶茅屋而已,其餘像魚鱗般排列 的房舍都是番社。
登高眺望,看見茅芋都高過一丈,大海無邊無際。這個地方,若要建城, 則沒有可以建城的平野;若要開闢埤塘,則沒有辦法鑿出水源;若要開墾田地,則沒有可以耕種的土地, 而且沒有可以移民的百姓。
當初,這裡屬於人跡罕至,生番居住的蠻荒地區。同治十三年(1874), 琉球(琉求)漁民遇颱風漂流來到台灣,被這一帶的凶番所殺。 日本打算為琉球人報仇,其實真正的目的是妄想佔領台灣東部。 朝廷於是指派大臣沈文肅公(沈葆楨)前來征討野蕃,並進行開山撫番的任務。
沈公認為台灣前山、後山的海上交通容易受風向影響, 而風向無常,一有風向變化時,輪船便無法入港停靠。 於是建議由鳳山、恆春開闢陸路通往卑南,總共建了三條道路, 而以三條崙做為主要的道路,然而這條道路也是左邊靠著山壁,右邊俯臨溪壑, 是極為險絕的狹隘山道,必須戒慎恐懼才能平安通過。
我因此感到不解與奇怪,當時官兵開山闢路,披荊斬棘,耗費國家金錢數百萬, 卻僅僅開闢了這三百里沒有用途的危險道路及疆域,可說是籌劃有所失計了。
進入埤南大營進謁胡公(胡傳)。胡公勤於公務,精勵圖治,是吏治人才, 然而帶兵用人,並不是他的專長。胡公所統管的五營, 南至花蓮港(譯註:應為北至花蓮港。),西至三條崙, 縱橫五百里範圍,兵勇駐地三十處,兵力員額共二千人,而實際上還不到千人。
嗚呼!國家的海防營制,敗壞的情況,真是難以形容,而台灣的情況尤其嚴重。由於士兵都是由內地脫逃而派來此地, 不是體力老弱,就是流氓,沒有一個兵營沒有缺額,沒有一個士兵沒有煙癮。 聽說胡公的兵營還是台灣各兵營之中情況較良好的,其它兵營就可想而知了。
我因此而私下深深感慨。台灣孤懸海外,從鄭成功將台灣收入版圖,迄今已二百多年, 從前設有台灣、諸羅、鳳山三縣,彰化縣、淡水廳都是後來才開闢的新版圖。自從嘉慶中期噶瑪蘭(今宜蘭)設治, 才開闢至後山,至今蘇澳、 岐萊(今花蓮市)、秀孤鸞(今花蓮豐濱)、 埤南(卑南)以至琅喬(原字為 「穴+弘」)、 恆春,開山拓路,耗盡人力,幾及遍及台灣各地,連深處荒僻的野蠻民族也都成為大清聖朝的子民, 這也是天時人事的趨勢,而無法中止的。
然而建造台、布置水雷、調派湘軍及廣東營勇來台駐防,所花的費用已難以計算, 卻仍然無法阻止外來的禍患。這是因為治理台灣的官員沒有掌握到根本要素。我認為台灣的東部土地貧瘠, 很難有什麼作為,台灣中部及南部的人民忙碌討生活,宛如中午過後還沒有吃飯的人,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 只有台北的山川磅礡,隆隆高起,宛如旭日初升,若能好好經營,相信很快就會興盛起來。 而其施政重點,在於練兵、興學、理財、開礦及墾田。
嗚呼!台灣雖然只是海外一島, 然而卻是東南七省的屏障,以前早就很多人這麼說了。所以南洋的防務以防禦台灣最為優先; 台灣若不失守,則中國東南半壁可以屹立如萬里長城。倘若失去台灣,則沿海諸省豈能百年平安無事呢?
我這趟台灣之行,頭尾跨越三年時間,總計五百六十日(註a), 期間遊歷台灣三府之中的二府、一州、十二縣之中的九縣, 越過十二條大河流,走過重重高山,經歷風霧,奔走沙土十數日,總計走了一千二百里, 平生從未經歷如此崎嶇的旅途,也算是一次的壯遊。於是將它寫出來作為記錄。 (~全文完)
旅記日期:2013.11.12
責任編輯:施宜葆
——本文轉載自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www.tonyhuang.idv.tw/@
【附記】 池志徵《全台遊記》一文,以「番」稱呼台灣原住民族,是當時漢人文化優越感使然, 已經不合時宜,本文依其原意如實翻譯,以反映當時歷史背景,對台灣原住民並無任何不敬之意,敬請讀者諒察。
註a: 池志徵自述這趟台灣之行,前後跨越三年時間,總計五百六十日。池志徵於光緒十七年(1891)十月二十二日抵達台灣, 以日數計算,則池志徵離開台灣時,應當在光緒十九年(1983)六月底。然而池志徵在《全台遊記》的序文,又自述 「甲午中日役興,倉皇內渡。」因此又有池志徵於光緒二十年(甲午年)時才離開台灣之說。以《全台遊記》內文判斷, 池志徵應是光緒十九年離開台灣較為合理。序文所述可能是作者記憶有誤所致。
【附錄一】三條崙古道歷史背景簡介
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因牡丹社事件而出兵台灣,清廷受此刺激,開始積極「開山撫番」,在欽差大臣沈葆楨籌劃下, 迅速開闢了北中南三條通往後山的道路。南路為「赤山、卑南道」(今稱崑崙岰古道), 由海防同知袁聞柝率營修築,於同治十三年七月興工,同年十一月完成, 三條後山道路中最早完工的一條;同時,又開闢副線「射寮、卑南道」。
次年,爆發獅頭社反抗事件,清軍動用淮軍十三營的兵力才平定亂事,但也因霍亂流行而病亡慘重。 後來清軍將兵力調離,這兩條新完成的南路「赤山、卑南道」及「射寮、卑南道」隨之荒廢。
光緒八年(1882),清軍重新闢建「三條崙道」,由提督周大發率屯兵三營修築, 後由鎮海後營副將張兆連接續,至光緒十年(1884),完成由三條崙至巴塱衛(大武)的道路, 全長四十七公里,沿線設有石頭營、歸化門營、六儀社營、大樹林營(後改名浸水營)、出水坡營、溪底營、巴塱衛營、卑南營。 並將先前荒廢的兩條舊路整修拓寬。由於古道起點的三條崙附近有清軍的石頭營,所以這條新闢道路稱為「三條崙道」, 是 清末前往台東唯一持續保持通暢的官道。胡傳、池志徵都是走這條道路進入台東。
日治大正三年(1914),因排灣族拒繳槍械,而爆發「南蕃騷亂事件」(浸水營事件)。 日軍於大正六年,依循三條崙道及卑南舊道的路線整修,並調整部份路線,成為「浸水營越警備道路」, 全長約四十九公里, 即為今日的浸水營古道。
附錄二】《全台遊記》原序 池志徵 著
《全台遊記》,清光緒壬辰、癸巳(光緒十八、十九年)間遊幕台灣刪改日記而作也。 當時尚有《番社紀聞略》並《台遊雪鴻記》二書。《番社紀聞略》專記生番風俗, 《雪鴻記》則記台南北歌樓舞館中事。
甲午中日役興,倉皇內渡,友人見者頗為歎賞。 惟故人陳子介石一見《雪鴻記》,則大為相責(責備),謂余離家室、 別友朋,浪遊海內外十餘年, 不著有用之書,而作此等冶遊誨淫之冊(淫穢之書),即使膾炙人口, 亦不過《板橋雜記》之流(註1), 何益之有!介石,我畏友也(我所敬畏的朋友)。余聞其言, 且慚且感,遂即束藏不為人見。今已數十年, 並《番社紀聞略》亦不知何去矣。
《全台遊記》一書,當時相失者(遺失)亦三十年。直至去歲遷居此屋,忽得諸舊碗廚破柵中, 有紅紙裡束,拆而視之,則亡兒鍇所書此記正楷(註2), 完全毋佚(沒有遺漏),不禁躍然(心動的樣子)。 而《雪鴻記》、《番社紀聞略》終歸烏有。然後知筆墨存亡,自有定數在也(文章能否流傳,自有上天安排的命運。)。
台灣東西長千二百里,南北橫五百餘里(註3), 正面對小琉球嶼,背後與閩五虎門相對。 當時此島未闢,宋朱子熹立五虎門(註4),謂五百年後海外千餘里有數百萬人煙。 至明鄭克塽納土(歸降),恰值其數(距離朱熹之時,差不多剛好五百年); 此當時朱子亦以山川發源形勢決之也(所做的判斷)。 近所設共三府、一州、十一縣,皆濱海邊地,尚不及全台三分之二(註5)。 中間平疇廣壤,可墾良田數千萬畝, 如大坷坑(大嵙崁,光緒二十年設南雅廳)、三貂嶺等處, 亦可置縣治一、二所。稻粱菽麥年每三熟,瓜果菜菔大較內地數倍, 此皆菁華積聚未發之故也。
大凡地之興隆衰敗,非身歷目睹之處,不敢率爾而記(不敢不加思索輕率記述)。 以形勢廣闊,景物森羅, 千山萬壑,猝難深究。余在台三載,凡過其地者,必先睹其形勢,謂某處形勢將來必興, 某處形勢今日雖盛、將來必敗。余昔時所睹形勢必興之地, 聞今日已為日本人所興(我從前觀察形勢,認為台灣的台北將是必興之地,現在在日本人的統治之下, 已經興盛起來了。)。
嗚呼! 我中國自有必興之地,中國不能自興,竟為異域人所大興;豈不痛哉!豈不惜哉!余甚怪當道諸公為國家割地求和, 獨不想數百年前鄭氏納土經營艱苦,一旦以千里輕易讓於他人。噫!豈僅失計算哉!亦可謂無一毫國家之心術矣! 今此地已非我有,則余此記亦歸毋用。雖然,有此記存,將來數十百年後我國有心人見者, 亦知我中國當時原有此美地,不幸獨淪為異域,或亦痛哭流涕而三思之也!余年已八十, 追思四十年前台灣未割之時,繁華氣象,宛然在目。今日執筆而敘此記, 亦不禁老淚之滂沱也(滂沱,大雨的樣子。)。噫!
註1: 《板橋雜記》,清代余懷著,記述明朝末年南京秦淮河南岸的長板橋一帶舊院名妓情景及見聞。
註2: 作者在裝破碗的舊櫥櫃中發現紅紙包覆的文件, 打開後發現是已逝的兒子(池鍇)生前用正楷所抄寫的《全台遊記》文稿。
註3: 古時地圖台灣為橫躺,池志徵可能因此將南北方向誤認為東西方向,而誤為台灣東西長東西長千二百里,南北橫五百餘里。
註4: 五虎門,為五座巨大的礁石,坐落於閩江入海處,守護閩江出入,宛如五虎守門,因而得名。 宋朝朱熹曾賦詩《五虎礁》。
註5: 台灣省設三府、一州、十一縣、三廳,如下:
台北府(宜蘭縣、淡水縣、新竹縣、苗栗縣、基隆廳)、台灣府(台灣縣、彰化縣、雲林縣、埔里廳)、 台南府(嘉義縣、安平縣、鳳山縣、恆春縣)、台東直隸州。因當時台灣山地原住民族仍處於獨立狀態, 因此清廷台灣省所統治的地區還不到台灣本島的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