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旅人在荒野裡馳騁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會渴望一座城市。」—— 伊塔諾.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好久不見,妳好嗎?
阿姆斯特丹的冬天,這一年,特別的冷。已經下了好幾場雪,初雪時就來勢猛烈,一層又一層,白雪將整座城市包覆在沉沉的寧謐中。博物館、美術館裡,夏日嘈雜的遊客消失了,經過一季的沉澱,冬日的博物館有種霜洗水色盡的清朗,此時的美術館最適合思索、發呆,或是做白日夢。
維梅爾筆下的藍衣女子,也這麼靜靜地佇立在清朗的天光下,靜靜地讀信。妳在讀這封信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呢?維梅爾(Jan Vermeer)是我最喜歡的畫家。他總是畫著日常生活中看似平淡的小事,讀信的人、寫信的人、正在對話的人、秤著砝碼的人、倒水的人……沒有人知道畫中模特兒是誰,大部分的畫作也沒有明確背景故事。妳可以想像在十七世紀時,這是多麼違悖常識的事情嗎?當時的畫家,一窩蜂地替富商、名流作畫,除了這些業主們的肖像畫,作畫的題材不是神話,就是消失在中世紀歷史迷霧中的傳奇,一切以「市場需求」為原則。顏料十分昂貴,如果沒有人聘請,畫家是不可能單純為了興趣而畫畫的。
維梅爾所生活的年代,正值藝術史上以華貴為美的巴洛克時代。「巴洛克」(Baroque)這個字,源自於葡萄牙文裡的「Barroco」,原本指的是外觀怪異、形狀不規則的珍珠,是用來形容當時新興藝術形式的凌亂粗俗,後來則演變成十七世紀藝術主流的代名詞。
巴洛克藝術,是世界對「絢麗」「奇特」「繁複」與「奢華」的重新理解。利用曲線產生的律動感與裝飾性,巴洛克藝術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情感至上的世界。音樂是「巴洛克」最具體的範例,韋瓦第、韓德爾、蒙台威爾第,都是巴洛克音樂的代表人物,聆聽他們的作品,腦海中自然會浮現衣香鬢影的華麗舞會,或者是金碧輝煌的大教堂。
而繪畫領域,藝術浪子卡拉瓦喬、充滿生動魄力的魯本斯、將風土人情融為一體的委拉斯奎茲、光影大師林布蘭,都是巴洛克繪畫大師。維梅爾夾在這些人當中,就好像來自異世界一般,對主流文化漠不關心。他的畫作永遠是那麼寧靜,人物動作凝結在某個瞬間,好像在說:儘管外面的世界風風雨雨、蜚短流長,都與我無關。
雖然只是簡單的舉手投足,維梅爾的靜物描寫表現了平凡生活至高無上的神聖。我覺得,這就是維梅爾偉大的地方。「所謂的偉大,就是成就自己的獨特性。」這是英國歷史學家卡萊爾的觀點,我想,維梅爾不流俗的畫作,很適合用這句話來說明。
當然,維梅爾如此不媚俗、專注呈現自己所關注的世界,當然能夠靠賣畫所賺的錢也很有限。他的主業其實是經營客棧,同時也經紀藝術仲介。這兩項工作今天看來好像沒什麼相干,實際上並不衝突。當時的拍賣會都是在酒館或旅店裡進行的,像是林布蘭,在他窮愁潦倒的時候,曾在一間名為「帝冠」(The Imperial Crown)的客棧舉行家產拍賣會。
不過,維梅爾這份「主業」似乎也不是經營得非常卓越,他畢竟是個畫家。維梅爾喜歡畫畫,擅長的也是繪畫,只是他畫得很慢、產量很少,題材又冷僻,在當時根本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他。直到三百年後,人們開始研究他畫作中的技巧,這位神秘的畫家才被藝術史譽為荷蘭巴洛克時期的代表人物。
維梅爾這幅〈讀信的藍衣女子〉,收藏在阿姆斯特丹國家美術館裡。畫面中,一名藍衣女子窗前展信,我們看不出來她臉上的表情是喜是悲,整個場景瀰漫著微妙的光線,透露出某種居家、親密的氛圍。或許是維梅爾的作品將空間詮釋得太過私密,每次我欣賞維梅爾,總帶著些許的不好意思與歉意,就像是進了房間前卻忘了敲門,無意中闖入他人不願顯露的心事一般。
這種私密、親密的氣氛,一如我正在寫信給妳,想像妳讀著信時,是開心?是滿足?是驚喜?還是安心?妳的種種,我的種種,在我們之間,透過信紙傳遞。與他人一點也不相干,是專屬於妳我的對話。也許也不能算是對話,在旅途中不斷移動的我,沒有固定的收件地址,只能單方面的寄信,給妳,每一天。
寫信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習慣,我相當依賴文字。想像著,回憶著,跟遙遠的妳對話,和妳分享旅途中的點點滴滴,就像是在海上漂流的人,每天寫一封信,裝進瓶子裡,向大海中拋擲而去。也許大部分的信都會消失,只有很小很小的機會,信會被人撿起。但是,撿到的人可能看不懂,也可能當垃圾丟棄。也許,只有億萬分之一的機會,會有這樣一個人,讀懂了信的內容,遙遠地回應。
妳出現了,妳就在那兒,讀著信,不管我飄盪到多麼遙遠的地方,有妳在,一如沙漠風暴中,指引著旅人繼續前行的星星。
很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女子,在我歸來的時候,毫無預警地消失在我的生命之中。留給我的,是一疊未拆封的信。那是我每天寫下的心事,一天一封,從世界各地寄出。有那麼一季的時間,她只收信、不拆信,離開時,將這些信件原封不動地退還給我。我手裡收拾著,卻看見世界在我面前崩壞。信封上的每一張郵票、郵戳,都提醒著我,在我寫信給她時,種種的盼望與思念,一分分、一寸寸,都隨著回憶蝕成傷痕。
那天之後,我再也無法寫出任何句子。原本是那麼依賴書寫的我,彷彿被剝奪了天賦,連存在的本質都被否定,行屍走肉的我,找不到讓日子繼續下去的動力。書寫是我唯一能與世界溝通的寄託,而原來,我所傾訴的一切,對另一個人完全不具意義。
兩個月後,我清點了存款,買了機票,一個國家又一個國家,繼續向前走。在這趟旅程中,我慢慢地,一點一點,把破碎的靈魂拼湊回來。但是,也從那一天起,我的內心多了一片巨大的荒蕪,唯有不斷地移動與追尋,才有可能,填補我內心那分虛空。
多年後,遇見了妳。
我覺得,把自己丟進荒野裡,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專心前進就好了。生命中最刺激的冒險,其實是在日復一日、枯燥殘酷的現實中,還能繼續保有相同的衝勁。平淡的日常,才是生命最大的挑戰。
梅維爾超越了時代的限制,勇敢、孤獨地挑戰這個艱難的主題,在平淡中蘊藉出優雅的詩意,在平凡中蓄涵著和諧的溫柔,將沉重的生活現實,化為輕盈靈動的色彩。讓我和妳分享奧維德在《變形記》中描寫的一段故事:
海神波賽頓傾心梅杜莎的貌美,在雅典娜的神殿中與她纏綿,雅典娜憤而詛咒梅杜莎,將她變成可怕的蛇髮女妖,每個被她目光掃過的事物都會變成石頭。柏修斯將梅杜莎可怖的頭顱砍下後,交給波賽頓,將她藏在大海最深處。波賽頓將梅杜莎的頭顱面部朝下,輕輕放入海底,放在布滿細小水草與枝椏的海床上。梅杜莎危險的目光,將脆弱的水草幻化成璀璨動人的珊瑚。海中的仙子為了拿珊瑚做為裝飾,紛紛帶著海草、枝枒而來。
維梅爾的畫筆,就像是梅杜莎幻化珊瑚的目光一樣,將生活中命定的沉重,化為最動人的光彩。
何其有幸,在妳的相伴下,我們能一起挑戰這場人生中最困難的冒險。
--轉載 圓神出版社《歐遊情書:因為太美,一定要說給你聽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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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謝秀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