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鬼活兒 ◇
二、鬼活兒
1
張良一到八大隊,就在廁所看到一地的骷髏頭和骨頭棒子,拿起來仔細瞅了瞅,原來,看著像是從古墓挖出來的骨頭,不過是些塑料製品,這就是「鬼活兒」。
第一次去幹「鬼活兒」,感覺好像到了墳地,車間外的工棚裡到處掛著晾曬的墓碑,上面有各種鬼的圖案,也有蝙蝠或者怪獸的圖案,張牙舞爪的。
張良的任務是在大太陽地裡打磨「做舊」墓碑。
墓碑原料是壓模成型的白色泡沫塑料,在廁所的大浴缸裡用黑色染料浸泡染色後撈出,晾乾,然後「做舊」。
抱一摞墓碑,找一個舊桌子,接一盆水,用海綿蘸上水打磨,擦去一部分浮色,顯出的灰白色質地就像大理石墓碑了,要反覆打磨,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必須磨得看上去像是歷經歲月的老墓碑才算合格,這是整個墓碑製作工序中難度和工作量最大的一環,新手一天也做不了幾個。要求很快就要學會,學會後,工作量猛增,每天每人要求做幾十塊,如果檢驗不合格,就得重新染黑、晾乾,再重新打磨。
這活兒又髒又累,一般都是新來的和沒有地位的勞教人員幹。
在八大隊,張良終於能好好洗漱了,沒想到的是,黑色染料搞的全身污濁,不僅是臉,張良連手都洗不乾淨了。
2
掛滿墓碑的工棚裡泥濘濕滑,滿地都是黑染料水,李明龍的鞋子似乎從沒乾過,鞋也太小,腳尖從鞋裡頂出來。
李明龍幹的活是染墓碑,把墓碑染成黑灰色,然後一塊一塊的抱到工棚裡陰乾,一身的髒污,加上一臉的汗和泥,看起來他真像是黑煤窯裡出來的人了。
老朴是被舉報散發法輪功資料給判勞教的,原來就是個手藝人,幹活兒講究,自己還找了塊塑料布做成圍裙、套袖,手還是被染的黢黑,因為他要把薄紗料在染缸裡染成黑灰色,做成「小鬼」的衣服。老朴幹活兒利索,所以用膠槍銜接「小鬼」的手臂和手這種活兒也讓他幹,膠槍有很嗆人的味兒,據說有毒,雖然沒有口罩戴,這活兒已經被很多人羨慕了,是俏活兒。
2007年,馬三家花了一千二百元把老朴從北京調遣處買來,當時搭配著賣過來的還有年紀大一些的,據說只賣八百元。
3
張良打磨的是仿玉石墓碑,還有一種墓碑,是仿青石的。
黃永浩就在小食堂的桌子上拍一個有蝙蝠獸的仿青石墓碑。
他用洗鍋的鋼絲球,蘸上白乳膠,在上色晾乾後的石碑上拍雪花點,反覆的拍打,青黑底上就有了斑斑點點,看起來就很像青石碑了。
比起打磨墓碑,拍墓碑算是輕活了,活兒不算太髒,但任務量大的嚇人,一天要拍幾百塊,從早到晚的拍打,手都拍腫了,有人「拍神經了」,躺床上睡覺都在空中做拍打的動作,「做夢都拍墓碑」,活兒也幹不完!
完不成任務,就有偷墓碑充數的,收工時經常就對不上產量。
「我的墓碑又少了幾個,誰拿了我的活兒?」有人嚷嚷了。
當然沒人承認,叫罵詛咒的聲音高起來:「找死吧,等不及了是吧,偷吧,給你自己多留一個墓碑!」
然後一群人呼啦啦衝向一個人,摁住,劈里啪啦的在墓碑旁打作一團。
4
傍晚,張良扛著墓碑,從灰蒙蒙的舊樓裡走出來,也加入了這個曾經讓他感到怪誕的隊伍。
旁邊的李明龍扛的是一摞大墓碑,墓碑上站著一個老鬼,抱個十字架,老朴背著一大網兜骷髏頭,殘疾人余又福,一瘸一拐的跟在後面,他也能拿幾塊十字架形狀的小墓碑呢。
他們要把墓碑和骷髏先放到食堂門口,等吃過飯再扛到樓上,晚上加班。
墓碑原料堆放在院子一角靠圍牆的地方,都是成包的白色泡沫板,一層層堆放著。每次看到小山一樣的垛子,張良就情不自禁的想:要是能踩著這些垛子翻牆跳出去就好了。
聽人說世界盃的時候,有兩個人就是在圍牆下面把一個垃圾車豎起來,蹬上去翻牆逃跑的。
一隻烏鴉縮著脖子,蹲在圍牆頭上,呆愣愣的看著這群好像剛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張良抬眼望它的時候,「呀」的一聲,它拍著翅膀一下子就飛走了。
5
「鬼活兒」的廠家來人了。脖子上掛著勞教所發的出入證,他們在車間裡轉來轉去的查看。負責人穿的很時髦,都是些年輕人,估計他們是進出口商那邊的,真正的廠家就像鄉鎮企業的人,土一些,口音是瀋陽本地的。
「我們都是依據外商訂單的要求生產的。」「四防」跟在廠家後面解釋著。
做的最好的墓碑都擺出來拍照了,估計是要拿給外商看的。
大多數墓碑上都有一個「R.I.P」 字樣的標記。張良不知道「R.I.P」是甚麼意思。聽警察說,這是出口西方的萬聖節裝飾品。
萬聖節,他知道一點兒,隱約記得中學學過的《新概念英語》中有一節就介紹了萬聖節的風俗,好像還有甚麼南瓜鬼臉。張良不理解,怎麼把這些嚇人的東西當作裝飾品呢,真是一個奇怪的風俗。
各種哧牙咧嘴的「小鬼」都穿戴整齊的擺了出來,墓碑林立,刻在上面的鬼怪活靈活現,張良站在中間,真感覺是到了鬼魅世界。
6
「小鬼」衣服縫好後,耿漢奎也下到車間幹活兒了,大家都高興,他一來,幹活兒就不悶了,大家都管他叫「大奎」。
一邊檢查「小鬼」的頭紗,大奎一邊念叨:
「天大地大,不如共產黨的恩情大,共產黨多好啊,共產黨代表老百姓的利益,共產黨最講人權啦,這回胡總書記上台,對我們勞教人員的待遇就會越來越好了。」
旁邊的警察肯定是聽到了,臉一沉,皺了皺眉,走開了。
沒有人敢應聲,幹活時不能說話,但大奎似乎沒人敢管。
「小土豆」悶著頭,假裝打磨一截手骨頭,老朴抿著嘴,把鐵絲穿過圓形泡沫,來回葳著手骨頭的關節,他們都控制著不笑出聲來,連從來不愛說笑的李明龍也站在那裡咧開了憨厚的大嘴,「大牙」笑的就更厲害了,本來前面門牙就很突出,因為掉了一個,另一個門牙就顯的更大了。
大奎又拿「大牙」開起玩笑了:
「『大牙』,你可要相信黨相信政府啊!」
原來,「大牙」被勞教之前,在看守所參與了打群架,可能是把人打成重傷了,前些天檢察院來調查了,「大牙」也許會被送回看守所重新判刑呢。「大牙」愛打架,每次進來都因為打架,一顆門牙就是被打掉的。
大奎過去就是個裁縫,在瀋陽有個不錯的裁縫店,後來被警察刑訊逼供說是偷了客人的手錶。大奎多次上訪要求賠償,搞的傾家蕩產,裁縫店關了門,媳婦也跑了。
2007年他帶著農藥到北京上訪,在新華門前喝了農藥,結果被判了勞教。大奎當然不服。
他絕食,坐了「死人凳」,也上了「死人床」。最後警察和他談條件:別鬧了,當「四防」去吧,減期快,管「法輪功」,不用幹活兒,月月都能拿紅旗,這是幹事親自和他談的。
在八大隊,給警察上貢幾千塊錢才能當上「四防」呢,大奎竟然一口回絕了。
「別想收買我,我自己就是冤案,我不幹這缺德事兒。」
不花錢給個俏活兒都不幹,於是扁著褲腿、專揀煙屁抽的大奎成了名人,有的警察嘴上不說,心裡也佩服他。
一次一個老警察在車間和他套近乎,招呼他:「大奎!」沒想到大奎一本正經,反倒教訓起警察來了:
「大奎這名兒也是你能叫的嗎?這是我們哥兒們叫的。你應該叫勞教人員耿漢奎!」
7
有一天,老朴和「大牙」把做好的墓碑運到舊樓的閒置房裡。在一個堆滿了雜物的房間,老朴竟然發現桌裡有一本《轉法輪》,還有幾篇打印的經文(「經書」和「經文」是對修煉典籍、著作、文章的通稱),而且,牆上還有「法輪大法好」幾個字,用藍色圓珠筆寫的。這裡怎麼會有法輪功的經書呢,牆上還有手寫的口號?
「以前這個樓關過女法輪兒。」「大牙」知道怎麼回事兒,他幾進宮了,上次也關押在這裡,那時「女所和六大隊挨著,女的在北邊,男的在南邊。男女吃飯在一個食堂,先叫女的吃,後叫男的吃」。
在另一間房裡,老朴還發現牆上有很多血跡。
「女所裡天天打人,可能就是那時濺的血吧。」「大牙」說。
他告訴老朴,「那時女法輪兒太多,關不下了,後來就建了現在的新女所,女勞教就送那邊去了。」
「以前六大隊住平房,2003年蓋男二所新樓時,我還砌過水泥牆呢。」
老朴這才知道,幹「鬼活兒」的這個舊樓原來曾是馬三家的女所監舍。
怪不得有人說,曾在這樓裡晚上聽到過女人的抽泣聲,「那是冤魂鬧鬼呢!」膽小的人都害怕去舊樓加夜班,房間裡陰森森的,燈少,黑影重重。現在裡面排滿了墓碑和「小鬼」,就更瘆的慌!「天一黑,連警察都不敢去。」
老朴把一共九講的書,按章節拆開,找機會悄悄給了張良一部分,終於有經書了。
8
張良第一次見朱阿柯是在廁所,上廁所放茅是唯一的休息時間,也是放風,只有在廁所,勞教之間才能說上幾句話,
朱阿柯問張良的情況,也說他自己的情況,他是溫州人,上過海洋艦艇學院,是個大副,在北京吸毒被判了勞教,他說以後有甚麼需要幫助的可以找他,包括採買的事兒。因為即使有了錢票,在勞教所也不是能隨便買到東西的。
張良瞭解到朱阿柯不是一般人,是老張幹事的紅人。老張幹事是院長的哥哥,大隊長都得給他面兒,不給朱阿柯面子,就是不給老張幹事面子,就直接影響八大隊的工作了,所以誰都不敢不給朱阿柯面子。
朱阿柯經常幫老張幹事寫材料、做報表和台賬,還有機會給教養院的小報投稿,投稿能得到減期的好處。馬三家對勞教人員的考核管理中,除了「月考核」,還有單獨的減期項目,比如「標兵獎」、「院報投稿獎」。
一天,張良正在擦墓碑,朱阿柯把他叫走了,他已提前找隊長請好假,想讓張良幫助他一起畫黑板報,「張良字寫的好」。
朱阿柯看過張良的材料,知道張良是有文化的大學生,說讓張良幫助他畫板報,其實也是想找個伴兒說說話。
上級檢查時,黑板報是大隊的一項重要工作成績,因為它是勞教所思想教育活動的一部分,勞教所非常重視。大廳的牆上掛著《勞教人員守則》、《勞教人員生活規範》,對面就是塊黑板報,每月換一期新內容,各大隊還要拍照搞評比。
張良記得第一次板報內容是汶川地震,抄抄報紙,寫幾個藝術字,甚麼「多難興邦」之類。小時候父親經常帶張良去碑林博物館,臨過帖,拓過字,所以張良會畫一點畫兒,會寫美術字。
畫板報還允許看報紙!在外面很少看報紙的張良,在裡面見到帶字兒的紙都感到如饑似渴一樣。
因為可以暫時逃避繁重的苦力,所以畫板報就成了一種享受,一天能做完的板報,張良和朱阿柯經常磨洋工做上兩天。
有天晚上收工後,他倆還在大廳搞板報,就聽見警察辦公室傳來斥罵的聲音:
「你們以為這裡是養老院呢!幹不完活兒,我不電你電誰?難道電棍是擺樣子的?」
接著噼噼啪啪的電擊聲響了起來。
朱阿柯說,「你聽,又有人挨電了。」
9
白天有幹不完的活兒,收工後還有寫不完的作業。每週有幾天晚上,要加班抄作業。
這天晚上發下來很多作業本,要突擊抄作業。上級要檢查了,完成大量的作業才能證明馬三家重視文化教育。
紙是違禁品,張良隱約覺得應該存些紙幹點甚麼,寫作業時,他就從每個本子上偷偷扯下幾張藏起來。
筒道裡響起了哭聲,哭在勞教所是被禁止的,勞教所認為,哭會引起其他勞教的傷感情緒,不利於改造。
「別哭了,沒出息的,還嫌不夠喪氣嗎!」「四防」吼道。
已經快夜裡兩點了,這個勞教還沒有寫完作業。政治課、語文課、數學課、歷史課、地理課,全有作業,寫不完就要被加期,他急的哇哇大哭。
哭個不停,「四防」上去就踢了他幾腳,他哭的更厲害了:他不知道為甚麼打他。他是個聾子,自己聽不見自己的哭聲。
10
張良有了紙,又得到了一支鋼筆!
是朱阿柯從辦公室偷出來送給張良的,張良太高興了,他正渴望擁有一支筆呢。
這是一支可以吸水的雜牌鋼筆,筆桿很細,普通的墨綠色,金屬帽。張良回憶起自己的中學時代,那時能擁有這樣一支筆,就是很值得炫耀的財富了。
這個違禁品讓張良很興奮,甚麼都想寫,想給母親寫信,想把背誦的經文默寫出來,甚至想寫寫詩甚麼的。從朱阿柯那裡,他還得到了藍黑墨水。經常出入警察辦公室的朱阿柯,順手就能灌到墨水。
張良還拿到一本《漢語小字典》,已經散了頁,讓他稀罕的不行,查個字甚麼的,感到很親切,好像又回到了小學時代,他還背了背字典最後的《節氣歌》,在八大隊,有特權的人才能有一本書呢。
11
圍牆下面,墓碑的原料堆越來越矮,即使能爬到上面,也夠不到牆垛了。警察說這批「鬼活兒」奧運前必須完工。
天氣越來越熱,李明龍好容易混上的勞教棉服卻脫不下來,因為沒有換季的衣服,沒人給他寄衣服。他的家人可能還不知道他在馬三家呢。
張良把母親送來的衣服分了幾件給李明龍,順便給了他一些手紙,他知道李明龍沒有手紙。在六大隊,因為幹紙活兒,上廁所至少可以有紙用,而在八大隊,沒有手紙的人只能用便池裡沖廁所的水洗下身了。
李明龍的腳特別大,張良幫他訂了大號板鞋,但一直還沒有來貨。
張良想,李梅寄的衣服也應該快到了吧。
責任編輯:蘇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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