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篇)
22.各教寺院
台灣佛教盛行,各宗派大概都有。我周遊台灣時,參觀各地寺院, 都規模偉大,雖不及中國內地山林寺宇,然而更為整齊清潔。
台北的龍山寺,是最有名的寺廟。來訪時接近中元節, 廟裡舉行盂蘭普度,各行業輪流值日,念佛齋僧,大會親友。祭典持續整個月, 並且在夜間舉行迎神廟會,提燈遊行,有萬人空巷的盛況。
又有一間保安宮,主祀保安大帝,不知是什麼神祇。 男女進香祈禱,門庭若市。尼姑庵也是到處都有。尤其是有錢的婦女,自建齋堂,終身焚香修道, 或落髮,或不落髮,也廣收女弟子,使齋堂後繼有人。
我被招侍前往台北市郊區圓山的昭明院參觀,女監院柯彩妙,三十幾歲,談吐風雅, 服裝華美,打扮精心,妝扮入時。我開玩笑的對她說:「假如我是在路上遇見大師您,一定會稱您貴夫人了。」 院裡的素食也很美味,我接受院方招待用餐。在客堂看見我在上海的朋友錢化所繪畫的四幀畫,彷彿讓人有他鄉遇故人的感覺。
23.藝妓酌婦
台灣男女之間的禮教非常的嚴格,然而浪蕩的風氣也很可觀,這是令人可畏的矛盾現象之一。 娼妓眾多,種類不一,日本政府頗為鼓舞而加以管理。最高等級的是藝妓,台灣稱為「閣旦」。
中等人家有親生女兒長得容貌美麗,往往跟著樂師學習彈唱一兩年, 就可以向政府註冊繳費,即可前往飯館應徵「侑酒」的職務,為飲酒的人助興, 也可以招攬客人在自己家裡開設筵席,但是不可以公然接客賣淫。
比藝妓下一等的是酌婦。這種女侍生,專門陪客人飲酒。而更下一等就是娼婦了。 另外也有一些新式咖啡館的女服務生,名為招待,其實是在賣淫。而比起藝妓的地位更為低賤。 客人一杯啤酒下肚,就可以為所欲為,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其餘例如舞場的舞女、旅館的女侍, 也有很多在暗中兼差賣淫。現在這種風俗已經流入閩南地區。
台灣來的娼妓在閩南尤其佔有優勢,她們有日本領事取得治外法權的保護,不受當地司法管轄。 只要經過日本醫師衛生檢驗合格,即可營業,不必受人中間剝削,也不畏懼流氓的滋擾,因此能夠獲利豐厚。
24.飯店宴會
台北最大的兩家飯店,一是蓬萊閣,一是江山樓,都是台灣人經營的。 兩家飯店都有大禮堂及屋頂花園,訂數十桌酒席也立即可以辦理。 我承蒙總領事館、華僑團體及當地團體招待多次,都在這二家飯店舉行。
江山樓的老闆是吳江山,他親自做東,準備了豐盛的酒席招待我。 飯店牆壁懸掛的都是清朝時留下來的書法繪畫,是吳老闆展轉蒐藏來的。他又即席請我揮毫書法。 於是我隨口寫了一首長律詩:
如此江山如此樓,中元涼月作新秋。
山雞舞鏡曾相識,海燕棲梁且莫愁。
紅粉不知商女恨,青衫誰解賈生憂。
天南地北人漂泊,一曲清歌一顧休。
這時在座有一位陪酒的女子,綽號「黃雞母治」,會說中國語,能讀漢字書,並且也會作小詩。 我以一首「黃雞母治」冠字首的七言絕句贈送給她,詩句如下:
黃盡枇杷一樹金,
雞窗風雨費沉吟。
母儀未便輸翬翟,(註:翟翬泛指雉科鳥類,借指后妃穿著的高貴禮服),
治國先鳴單父琴。(註:宓子賤治單父,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後因以「單父琴」稱頌地方官治績。)。
前面作的那首詩,有很多人跟著作詩唱和,而後面這首詩,連我自己也無法再第二首了。
25.旅館殷勤
大世界飯館的老闆陳義芬先生,是風度翩翩的亂世佳公子。割讓台時,他的父親曾參加台灣民主國獨立運動, 並率領義軍抵抗日本人。
事敗之後遁逃,將家事託付給這個兒子。陳義芬曾經遊中國南北二、三年。 自已經營礦場,開採金礦,獲利豐厚。因為喜歡喝酒又好客,所以兼營旅館,招待好友們。
我承蒙中華總會館的介紹,前來住宿這裡,頗有賓至如歸的快樂。陳老闆也常常來問候,並屢次請我吃飯喝酒。 我已經戒酒,又吃素食,覺得頗辜負陳老闆的厚意。然而常常與老闆一起交際吃飯,因而認識他的好朋友簡荷生。 簡荷生也是一位豪氣人士,又是美術家,自然是縱情於醇酒及女色。他整天連流於溫柔醉鄉, 自稱睡過的女人超過一千人,喝酒可以一百石(註:一石等於十斗)。 陳老闆與簡荷生兩人都性情剛直豪爽,是同生死、共患難的至交好友。
我即將離開台灣時,陳老闆向我索取書法,我寫了大小十數張紙贈送給他。他堅持不肯收取我住宿期間的食宿費用, 並且與簡荷生遠送我至基隆港口,言語誠懇的與我鄭重告別。他真是一位具有肝膽的江湖俠客啊!
26.大同講座
我從廈門來台時,在船上遇見林雲霖先生。他自稱是大同促進會的發起人兼總幹事。抵達台北後, 林雲霖屢次前來拜訪,堅持邀請我前往他所設的大同講座發表演講。講座的場地就在大世界旅館對面, 在人情上不好推辭。於是我以「新舊文化比較觀」這個講題,陳述東洋與西洋文化不同之處, 而歸結於新舊思想調和的必要性與可能性。
我的演溝內容並無沒涉及任何時事,然後場內密佈偵察警員,我說都每一句都被翻譯記錄,做成偵察報告, 可見得日本政府對於思想言論監察的嚴格程度。又有一個大亞細亞協會,也來邀請我演講, 我則微婉謝絕,因為這個團體頗帶有政治色彩。林雲霖高倡中日親善的論調,我則認為事實是最有利的宣傳, 不想對此多做議論。林雲霖拿紙向我索取書法。我錄寫《禮運》〈大道之行 〉一章致贈給他。
27.文藝座談
台灣有很多文藝團體,近年來的新作家頗傾向於使用白話文。台北的文藝團體,因為我的到訪, 聯合召集各個團體,來到江山樓,舉行座談會。到場的有五十幾個人,左派右派的文人都有。
席間各方所提的問題既多且重複,我因為不會說廈門語(註:此指閩南語)。 只好以書寫作答,或者以日本話回答。回想起以前我曾留學日本東京,這已是三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而且只留學一年半,其後未再前往日本;近二十年來,不曾使用過日文。 因為童年時學過日語,至今還沒有完全忘記;在台期間,以往遺忘的日語,又逐漸恢復。交際酬謝時使用日語, 幸好都很得體,聽到我說日語的人也都加以讚許, 認為我的口音像內地人(註:本土的日本人)。這實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稱讚。
我在座談時,主張利用白話文,以普及通俗教育,但保存文言文,以提高文學水準。在座的人, 或者了解,或者不能了解,或者贊成,或者反對,都因為囿限於自己的門戶之見而反對別人的主張。 我國青年喜歡使用白話文寫作,因為白話文容易了解,容易寫作,而且容易成名,這固然是人之常情。 而台灣人本來就沒有學習中國白話文,而是學傳統的漢文, 卻偏偏勉強寫北平話(註:北京話), 以致於寫出來的文章既不文言,也不白話,不南不北,不中不日,可說是事倍而功半了。
28.報館訪問
台灣有四家大的日報社,分別是《台灣新聞》、《台灣日日新聞》、《台灣新民報》、《台南新聞》。 前三家都在台北,除《新民報》之外,都是日本人經營的。
我一抵達台灣,就有各報新聞記者前來採訪。 當日新聞即遍佈全島,而關於我的相片及資歷,各家報社早已備妥,同時刊登。 不像我國的記者,沒有事前準備,臨時當面詢問身家背景,彷彿像在審問囚犯錄製口供。
我也依照慣例,前往各報社拜訪,並承蒙各報社引導我參觀,以及合影留念。台灣各報社的規模都很宏大, 報紙銷路又廣,這是因為資本及人才都能集中的緣故。報紙文字以日文為主,但有附有小半張的漢文版, 漢文類都文章都有日文翻譯。就像中國的報紙最近也出白話文的譯本,但閱讀起來比原文還困難。 只有《台灣新民報》是漢文、日文版面各佔一半。聽說主筆者大多曾經留學中國,也喜歡使用白話文。 但因為閩南語的方言不同,發音用字,不盡合乎北平話的標準。讀起來文句艱澀,不能通順暢達, 反而不如文言文流暢。
29.詩社盛況
台灣自從割讓之後(註:1895年),物質文明的發展,生命財產的安全, 都遠勝過以前的清朝時代。惟有三件事最受限制。一是政治活動,一是言論自由,一是專利營業。 這三件事都是戰勝者的特權,而被征服人民是不許參與享用。
近十年來,日語逐漸普及,漢文的研究及著作,亦在嚴格的監視之下,一般遺老及舊式文人, 於是將心情寄寓於「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詩詞之中,然而作品只要稍涉及諷刺時政,就會立即被政府干涉。 所以詩風末流,就變成吟風弄月的作品了。 美好的古詩傳統,變本加厲,每下愈況,甚至於變成歌頌盛德,鼓吹太平盛世,彷彿成了科舉時代的八股文章, 實在令人瞧不起。
台灣的詩社,至今達到極盛,聽說全島有大小三百家詩社,每個詩社多者有數百人,少者也有十幾人。 大概每週一課,每月一集,每年一會,出題目,限某韻,臨時抽籤命題,作詩考試的詩格則以七言絕句最多, 此外也有五言或七言律詩,至於古代詩歌的創作就較很少了。
創作評選獲得冠軍的人,則由詩社以公費提供獎金表達祝賀。每年則選錄佳作,彙輯刊行。 我在台灣時,各大詩社都有贈送我詩社的作品集,都印刷精緻,裝訂堂皇,皮面金字,精美鉅製,有如高級的典籍。
30.大屯吟集
台北市的郊外有大屯山,與觀音山對峙,是近郊的名勝景點。市區則有新式咖啡館,層樓聳出, 登高一望,則大屯山宛如就在院內,因此取名「大屯山」。
台北是詩人聚集的地方,有一個詩社名為「瀛社」,在大屯山開特別的會議, 以歡迎我的到訪,並邀請我成為這次會議的大宗師。
我拈了作詩的題目「大屯斜照」,規定以七言長律詩創作,詩文裡須含「東」字, 參加作詩比賽的社員約有四十人。主席許先生是前清秀才, 當地的士紳,他大唱中日兩國親善論,我則以屈原及杜甫這樣的愛國詩人來期許瀛社的詩人們。
下午三點鐘,發出試卷,五點鐘收卷,六點鐘揭曉及頒獎。隨即聚餐,我並發表演說,然後散會。 我為大會選錄了二十篇作品,我自己也根據這個題目寫了一首詩。內容為:
秋陽晚照大屯東,將近黃昏分外紅。
樹影漸看晴翠合,嵐光翻借暮雲烘。
樓台金碧輝煌處,山水晶瑩點染中。
遙指觀音新月上。餘霞成綺尚玲瓏。
(~待續)
旅記日期:2013.10.15
責任編輯:施宜葆
——本文轉載自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www.tonyhuang.idv.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