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初,我收到中國大陸某個雜誌社的e-mail,附了兩張台灣旅遊的大地圖。來信的先生說, 雜誌社製作了一個旅遊專題,介紹台灣的景點,想提供給來台自由行的陸客參考。由於不熟悉台灣的地理及景點, 他擔心地圖標示的景點名稱及位置有所錯誤,請求我能否幫忙看看有無錯誤之處。
檢視這兩張大地圖,發現了一些錯誤。校正之後,回信給對方。而地圖中所推薦的台北市景點, 例如故宮博物院、中正紀念堂、士林官邸、西門町、博愛特區、101大樓等,都不令人意外,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 這個雜誌社竟然推薦了一個極冷門的景點:「六張犁-上個世紀50年代白色恐怖遇難者的墓地。」
看到這段文字時,腦海裡立刻泛起六張犁崇德街至福德坑一帶的亂葬崗墓園景象。
我想台北人應該不會有人或者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會將六張犁的公墓區當成一個旅遊景點。
如果自由行的陸客來到台灣, 下榻台北的旅店,向櫃台詢問如何前往六張犁的白色恐怖遇難者墓地,我懷疑有幾個客服人員知道這個地點, 而且能清楚的說出其位置呢?
回信時,本想提出我的建議,台北市有很多歷史人文景點適合陸客造訪,何必推薦一個台北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的墓地景點呢? 但後來想一想,對方只是請求我幫忙校對內容,我豈宜逾越分際呢?海峽對岸的雜誌社會推薦這樣的景點, 或許也有其特別的歷史情懷吧。
心念一轉,便想實地去走一趟,看看六張犁的白色恐怖遇難者墓地,寫一篇旅記,畫一張交通地圖, 也算為台灣的觀光盡一份心意。台北市的觀光從業人員看過這篇遊記, 萬一以後若真遇到有自由行的陸客問起這處景點時,就能很專業的回答,告知正確的位置及交通資訊。
我家離六張犁不遠,大約15分鐘的車程。路過台北101附近,轉進三張犁,經過台北醫學院,接信安街, 即來到六張犁。看到崇德街的指標,轉入這條狹窄的上山道路。不一會兒的時間,繁華的街景就消失了, 我已進入台北市現存最大片的公墓區域了。
上行約1.5公里,抵達崇德寺時,即看見前面的左岔路口,立有一座長長的碑柱,寫著「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
轉入左岔路,上行十幾公尺,前方出現一座台北市示範公墓的牌坊,過牌坊,有小型的停車場, 右側的廣場立有一塊紀念碑及碑文, 這裡就是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墓園了。
根據資料,這附近共有三個墓區,而第一墓區就在廣場前的山坡處。看到第一墓區的大理石碑, 從墓園小徑下行,通過幾座墳墓,就來到第一墓區。山坡的地面散佈著一塊塊的小墓碑。
第一墓區相當簡陋,每座墳墓都沒有墓丘,也無墓型,僅泥土地立著一塊長約15公分的石塊, 約如一般書本大小的尺寸,粗糙的刻著死者姓名及年代,年代都集中於民國41年(1952)或民國42年(1953)。
這處白色恐怖受難者墓園,曾經被世人遺忘了數十年。民國82年(1993),政治受難者曾梅蘭, 經過長久的訪查,終於在六張犁的這處亂葬崗找到了其兄徐慶蘭的墳墓,同時發現周遭有許多類似的墳墓, 而使這被遺忘的墓地重見天日。經過調查,附近三個區域總計發現約兩百座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墳墓。
消息曝光後,後來台北市政府在此規劃設立「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 而於民國91年(2002)落成。由於這裡是墳墓密集的公墓區,腹地空間有限,因此雖有「紀念公園」之名, 舉目所見,仍是一片墓園景象,只是增設了小廣場及涼亭坐椅,豎立紀念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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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墓區埋葬的政治受難者中,以黃榮燦最為知名。黃榮燦,是四川重慶人,畢業於重慶西南美專。
台灣光復後,民國34年(1945)黃榮燦來台,後來任教於台灣師大藝術系,教授素描、水彩和版畫。
二二八事件爆發後,關心時事的黃榮燦創作了一幅木刻版畫《恐怖的檢查:台灣二.二八》, 揭露了當時警方查緝私煙的蠻橫與惡行,作品發表於中國大陸的《文匯報》。 民國41年(1952),在白色恐怖期間,黃榮燦被以「從事反動宣傳」的罪名,在馬場町遭槍決,時年36歲。
走在第一墓區,經過每一座墳墓,蹲身於墓碑前,拍攝每一塊墓碑,心中沉重而悲傷。 想起近年來國內熱烈討論,爭論關於是否廢除死刑的議題。主流民意對此多持保留態度, 我也認為死刑不宜輕言廢除。然而來到這裡,看見一塊塊的墓碑,想到每塊墓碑下面的泥土裡, 都埋著一個有思想的知識青年,心中的想法因此而有所不同。
國家承平時期,雖有死刑法律,然而有輿論及民意監督,司法人員必然會謹慎審理案件, 只有遇到犯行嚴重,情無可原,罪無可恕時,不得已才會宣決死刑。然而當國家遭遇特殊時期或時局動盪時, 情況又會不同,執政者此時握有緊急處分權,掌握了國家司法工具,死刑往往遭到濫用, 而被用以打擊政治對手及肅清異議分子。白色恐怖期間,台灣有數千人因思想問題而遭到槍決的命運。
國家社會當然不可能永遠承平,總有動盪不平之時。如果廢除死刑成為全民共同的信念與價值, 則未來不管何黨或何人執政,國家遭遇何種狀況,都可以確保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這種悲劇不會再歷史重演。
這是我在墓區的個人感懷而已,這種想法並非社會主流意見。
台灣的左翼社會思潮,曾經蓬勃於日治時期的1920年代。
例如:蔣渭水領導的台灣民眾黨、 簡吉領導的台灣農民組合運動、謝雪紅領導的台灣共產黨, 而這些政治社會運動因受到日本殖民政府的鎮壓而沉潛一時。
台灣光復之後,受壓抑的左翼思潮再度活躍起來,歷經二二八事件的衝擊, 加上國民政府內戰失敗,失去民心。一時之間,台灣的知識分子,嚮往社會主義,情繫共產主義。 台灣的青年學子,或組織讀書會,研讀馬克思主義思想;或加入社會社團,勇於批評時務。
這些單純的青春理想與政治熱情,卻遇上撤退來台的國民政府,在恐共的陰影下, 政府對台灣社會的左翼思想展開白色恐怖的整肅行動, 致使台灣一整個世代的左派知識菁英幾乎被消滅殆盡。
我年輕時也曾懷抱社會主義的浪漫理想, 認為國家應致力於提供人民「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福利與安全保障,我也算是一位左翼青年。 如果我早生二、三十年,遇上了這樣的時代,眼前的這些墓碑當中之一,或許也會刻著我的名字。
人生的際遇,與時代息息相關,命運豈能完全由自己所掌握?遭遇就有幸與不幸了。
張犁的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可以搭乘捷運文湖線, 在六張犁站下車。
從捷運站內標示的附近街道地圖中,就可以找到崇德街。 從捷運站至紀念公園,距離約兩公里,搭乘計程車的車資約新台幣一百多元, 步行時間則約40~50分鐘。
如果時間充裕的話,我建議可以採步行方式上山,看看崇德街沿途的公墓, 應該會有一種很特別的體驗。
台北市崇德街至福德坑的這片公墓,擁有全世界很罕見的墓園特色。世界各地的公墓, 除了戰地埋葬戰歿者的軍人公墓之外,大概很少能看到像台北市這樣的墓區, 墓主來自於各個不同的家鄉。走在崇德街上,沿途墓園的墓碑,刻著中國大陸不同的省份及縣市名稱。
這些人都是民國38年(1949)時,不願接受共產黨統治,歷經生離死別,顛沛流離, 追隨國民政府逃難到台灣,而終其一生,再也沒有機會重返故鄉,而長眠於台北的郊山。 陸客經過崇德街時,可以一一瀏覽這些墓碑,當可以體會國共內戰的歷史滄桑。
如今每年有數百萬的大陸遊客來到台灣觀光,台灣海峽不再是楚河漢界,「漢」、「賊」不再不兩立。 兩岸交流,互相了解,我想未來兩岸之間應可以找出一個合情合理, 又可長可久的相處模式,勿使1949年的內戰悲劇再次重演, 也不要讓海峽彼岸的紅色恐怖與海峽此岸的白色恐怖再次發生。
旅遊日期:2013.01.31
——本文轉載自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www.tonyhuang.idv.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