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成人,我們被迫接受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才是唯一真實的世界,但其實也有充滿生命力的方式能讓我們跨出這個幾乎由枯燥乏味所專制的生活世界。如果我們想再次像孩童般嬉遊於繽紛的想像世界裡,就社會可接受的程度來說,最令人感到愉快的方法便是透過藝術與音樂。不單只是孩童,藝術家們所理解的世界也是寬廣而開闊的,他們不受功利性現實主義的束縛,同時,他們也能拋開既定認知的包袱,直指事物的核心,專注於那個我們已經遠離且不可企及的真相本貌―因為我們要不是矇著眼在日常生活的框架裡兜圈圈,就是沉醉於絢麗糜爛、讓人有無限遐想的人造世界裡。
在小說裡,作者可以創造一個有天堂、有地獄、有愛也有恨、有良善和卑劣的世界;只有他才能決定這個世界裡的真假虛實,而讀者可以潛入這個匠心獨具的世界裡生活、思考並感受,即便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現實中。科幻小說所架構的世界更是超脫時間與空間的概念,但是透過閱讀我們卻得以遊歷其中。小說裡描繪的事物根本不可能存在,然而讀者卻能輕而易舉地將自我投射進那個創造出來的「世界」裡。
舞台劇和電影也有相同的魔法,兩者都能破解我們看似唯一的真實世界中既存的規則,將我們帶入如真似假的幻境裡。但是,萬一我們所謂的真實世界不過只是另一個可以隨時跳脫出來的故事場景呢?如同闔上一本枯燥乏味的書一樣,那會是什麼樣子?對一個正常運作的世界來說,造型藝術家所創造的立體形象一點意義也沒有,但這些栩栩如生的形體卻能透過自身獨特的意義激發觀察者的想像力,讓他們跳脫出思考和感受的慣性常軌。藝術創作讓我們得以跳脫日常生活,進入閃爍搖曳的人造現實中;而畫家在薄薄的一張紙上就能揮灑出一個由色彩及形狀所組構的平面世界,儘管這一張張畫作不具任何實用性,但其中所蘊藏的人類智慧卻仍在時空的移轉中歷久彌新,讓人讚嘆不已。稍縱即逝的音樂則是所有藝術型態中最短暫的一種,但無論我們之中的誰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基本上,音樂不過是聲波,但對某些人來說,音樂無疑就是宇宙,比衣櫃裡的熨斗還來得真實。
然而,當我們邁步前往上述這些幻想世界時,卻也深信隨時都能回到那個如同家鄉般的真實世界―一個我們自認從小就認識的世界,而且在這個世界裡頭,一切都顯得清楚明確:關於對和錯、真與偽、現實和虛幻。
如果我們的不安是情有可原的呢?倘若我們的一生僅是一場在大型舞台上的表演,那麼世界也不過就是一個虛構的現實,就像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Platon)揣測的那樣,我們在周遭所見到的僅是不完整的投影,而神祕的實際真相是永遠不可得知的?
柏拉圖在他的著作《共和國》(Politeia)裡講述了他著名的「地窖之喻」: 有一群囚犯在洞穴裡面對著一堵牆席地而坐,從牆上他們能夠看到倒映的黑影,不過因為這些人的手腳都被綑綁,也無法轉頭,所以他們認為眼前所見的那些黑影就是真實的人生事物,渾然不知眼前的場景僅是火光的倒影,並不是真實世界的樣貌,這便是那些囚犯的悲慘命運。
然而,在柏拉圖驚人的推論後,我們在哲學上並沒有任何一絲進步。連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也心情沉重地指出,人類所察覺到的事物僅是那些針對感官所建造的表象,而對於事物的本質,我們卻一點道理也說不出。或許人類的確是少了某些器官,導致我們無法接收到電磁波、X光或諸如此類的物質,而僅能感知到周圍巨大世界的一小片段。我們遲鈍的雙眼看不見事物的本質,也因此容易受到偶然的感官刺激所迷惑,進而對這個世界產生錯誤的理解。環繞在我們周遭的世界,難道不是一個虛構的產物,一種自己創造的虛幻世界,好讓我們可以遠離動盪不安,安穩地過完一生?
「現實到底有多真實?」偉大的心理醫師保羅‧瓦茲拉威克(Paul Watzlawick)早在三十年前便已提出這個問題。他的結論是:真實只是自我建構的產物,而這個真實會在心理承受壓力時產生些許變化;也因此,對於現實的認知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認知是否有助於治療某些特定的心理疾病。
瓦茲拉威克尋求的並非真相。相反地,假使一個病人愈是把他的憂鬱症看作現實,那麼要透過治療的力量讓這個具體、可觸碰的「物件」消失,也就愈是困難;尤其當病人在言談間還將這個物件指稱為「他自己的」,彷彿憂鬱症是他的所有物時,要從他身邊偷取這個病痛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但如果僅將憂鬱症理解為個人在某個特定時空背景下或情境中對於自身行為的詮釋,那麼我們就有可能轉變患者對於這個物件的看法,讓他從另一個不同的視角、使用其他的方式來解讀自己的境遇。由此看來,真相在心理療程中其實派不上用場。@
摘自 《大謊言時代》 商周出版社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