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助自助者。

我會產生延長營業時間來增加收入的念頭，除了財務壓力與爭一口氣外，也有私人的原因，就是希望手邊能有一些自己能支配的零用錢。

爸爸是台灣傳統的男人，有點大男人，而且相當節省。所以，除了家用錢外，要從他手裡拿錢並不簡單。除非萬不得已，我也盡量不開口向他要錢。

他沒有給子女零用錢的習慣，因為認為無此必要。他覺得，如果需要什麼，跟他講，他會視情況決定是否買給你。

至於你是不是滿意，那是另一回事。這就是每個人對金錢的看法不同，所以會產生不同的態度和做法。

最好的例子，就是阿嬤在往生前，向爸爸要錢的舉動。

對金錢的看法不同

在我二十八歲那年，已經風燭殘年的阿嬤生病住院。我從市場到醫院看她，剛踏進門口，就聽到母子兩人的對話。

她對爸爸說：「你給我錢。」爸爸說：「你現在也不能下床去買，給你錢要幹嘛！你想要吃什麼，我去替你買。」說完，他就準備走出病房，去替阿嬤買一些她平常喜歡吃的東西。

聽到這裡，我一把抓住正要踏出病房的爸爸，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阿嬤為何向他要錢。

我抓著他，拉他回到阿嬤的病床邊，再把爸爸襯衫上衣和褲子口袋裡的錢統統掏出來，將鈔票和硬幣都攤在病床上。我對阿嬤說：「阿嬤，這是我爸爸賺的錢。」

本來在床上躺著，已經爬不起來的阿嬤，看到鋪在床上的錢，居然奮力坐了起來，看著滿床的鈔票和錢幣，高興地說：「啊！這就是阮水仔賺的錢！賺這麼多喔！」

她乾枯的手掌輕輕地撫摸著這些錢，溫柔得像在撫摸孩子，嘴裡並喃喃低語著。
過了兩三天，阿嬤就過世了。

爸爸不懂阿嬤向他要錢的意義，但我知道：她沒有看到兒子賺的錢，所以還一口氣撐在那裡，不肯去往生。她放心不下。

不管孩子多大，父母都是疼愛孩子的。她要走了，還在擔心孩子有沒有錢吃、穿、用。爸爸不清楚阿嬤的心態，還以為她要錢是想買東西。

因為除家用外，阿嬤從來沒有向兒子要過（零用）錢，也從沒有看過他賺的錢，所以她一口氣撐在那裡，而當她看到兒子有那麼多錢時，嘴裡會唸唸有詞：「賺這麼多！賺這麼多！」那種表情是開心的、放心的。

阿嬤終於放心了，其實她也只是在等待一個讓自己安心離去的機會。

爸爸，我要錢！

除家用錢之外，我從來沒有拿過爸爸的零用錢。但我和阿嬤不一樣。我有著年輕女孩子的苦惱：我需要購買一些私人用品，但我完全沒有自己的零用錢。

記憶中，我在少女時從不曾買過新衣服，包括內衣在內。我的內衣是阿嬷拿米袋、麵粉袋改的。

她將米袋抝過來、收邊後，中間剪一個洞，然後兩側再剪兩個洞，讓手可以伸出來，就成了我的內衣。

一直到二十五、六歲，我都還在穿這種麵粉袋內衣。但兄弟和妹妹的內衣，我都是用買的，只是大的穿完給小的穿，小的穿完給更小的穿，直到穿不下為止。

至於外衣。小學時有學校制服，而我小學畢業後就沒再長高，可以繼續穿，後來還穿人家不要的舊衣服，或是媽媽留下來的衣服。

腳上就是木屐，很耐穿，工作方便，而且不貴，二十幾塊錢一雙，可以穿好幾年。

爸爸沒有想過要給我零用錢，甚至連賣菜的工錢都沒給過，可能他認為我很省，平常都捨不得花錢，更別說花錢去梳妝打扮買衣服了。

既然我不花錢，當然沒必要給我零用錢，就像他認為沒必要給阿嬤零用錢一樣。

但是，十九、二十歲的女子，正是愛美的年紀。快要過年了，對面攤位的歐巴桑要帶女兒去光明路的玉振東服飾行，剪布做新衣服。

她們問我：「阿菊，你要不要一起去？」我也想去剪布做新衣服，可是我身上沒有錢。

爸爸來了，我告訴他，對面的歐巴桑約我去做過年新衫，我要求他：「你要給我錢。」他倒是一口答應，「好啦！你跟她們一起去。」然後拿了五十元給我。

五十元？我難以置信，差一點當場哭出來，說：「爸，我要二十歲了耶，而且你還有五個小孩要做過年衫，怎麼就只給我五十元？」他卻說：「五十元就夠了！」

聽了這話，我的眼淚幾乎就要掉在地上。五十元可能連一塊布料都買不起吧？而且，還有哥哥、弟弟、妹妹的新衣服怎麼辦？我哪裡還敢去布店。

我於是對還在等我的歐巴桑說：「你們去好了，我不去了。」

拿著這五十元，我心有領悟：錢實在是要自己賺，要等我爸爸給我，根本不可能。而且，不但錢要自己賺，還要自己存，才能在想用錢時有錢可用。

那天我收攤回家後，我跟爸爸講，我想延長賣菜的時間，好增加收入。他並不反對，說：「好啊！你能賣多少就多少，但是你本錢要給我。」

我說：「好啊！我本錢給你，但賺到的錢我要存起來做零用錢。」

我的想法很簡單：我若回家，不會多賺錢；我若不回家，繼續做，多賺的錢就等於是我的工資，任我支配。反正爸爸也沒有發工資給我。

從第二天開始，我就試著延長營業時間。

延長營業時間

為了多賺、多存一點錢，我將收攤時間一直往後延。通常到了五、六點，爸爸就回家了，剩下我一個人，一直做到晚上十一、二點，有時甚至到凌晨一、兩點才收攤。

爸爸問我：「你怎麼這麼晚都還不回來？」「有人買菜啊，我就加減賣！」

那時年輕，體力好，一天賣菜二十小時以上也不覺得累，反而是聽到的人覺得很累。

當時的心態是：反正有錢最好，一天能夠多賣三、五百塊，做到再晚也沒關係，三天三夜不睡也沒關係。這種心態，我一直保持到現在。

我的錢就是這樣辛苦賺來的，所以也從不亂花，省吃儉用。每到晚上把本錢給爸爸以後，身上還有剩錢，就是我的零用錢。

把錢存到鐵罐做的撲滿裡，心想：「啊！我今天多賺了五十元！」然後高興得不得了。

今天五十，明天五十，很快就多了一百、兩百……我慢慢地開始有了自己的私房錢。

但是，我還是沒拿去買漂亮的衣服或去吃好吃的美食，因為錢是我一塊一塊存下來的，我捨不得。

我想，總有一天，碰到適當的機會，我會把這些錢拿出來，花在有用的地方，而不是亂花在沒有用的地方。@(待續)

摘編自 《陳樹菊：不凡的慷慨》 寶瓶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