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製造全世界所有東西，同時也製造任何想像得出來的氣味。走過中國各種工廠，你就會聞到各種味道：製造皮鞋的黏膠會發出刺鼻氣味、陶瓷花瓶在窯裡燃燒出堅果味、聚丙烯塑料在高溫注射融化後會散出酸味。

每個製造過程都有不同的嗅覺經驗，如果你在出口製造業做得夠久，可能就有辦法用鼻子猜出你正站在哪種工廠旁邊。

在華南工作的那幾年間，我造訪的工廠比我想像的還要多。奇怪的是，雖然這些味道對感官造成強烈衝擊，有時甚至就像一棍子把人打昏，我很少碰到工廠老闆對這些味道感到絲毫困擾。

我曾和一個工廠老闆站在大門邊，眼前一片全都籠罩在白色煙霧裡，鼻竇刺激到不行。在我們後面不遠處，工人們正把不鏽鋼管浸入整缸的化學藥劑裡。

這是鍍鎳必經的過程。我嘴裡其實可以吃得出這種金屬味，鼻子也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我說：「好臭。」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雖然也半期待著工廠老闆會同意我的話。

他丟掉菸蒂，轉過身對著我：「你們這些外國人，」

他說：「跑來中國抱怨這個污染那個污染，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接著他指著我們周遭模模糊糊的一整片說道：

「對我而言，這聞起來就像錢的味道。」

對許多夢想過得更好的中國人而言，這些工業產生的味道意謂著更好的經濟機會。空氣清新的中國貧窮角落一點也不令人羨慕，反而引人同情。

主要可能是因為我接的第一個案子，使得我不管在哪一種工廠工作，總是注意到工廠裡的各種氣味。

這家工廠生產的是中國人所說的日用化學品―像是肥皂、洗髮精和護手乳液等消費者產品。

這家工廠叫做國王化工（King Chemical），座落在大山腳下的郊區。我在某個太陽高照的日子造訪這家工廠，當時空氣中瀰漫著保健美妝產品的香味，我心想：原來，這就是血汗工廠囉。

甜甜的花香味很快就可以認得出來。你在銀行和雜貨店都會聞到這種香味，事實上到處都是。這是整個華南地區製造香氛肥皂和洗髮精的共同氣味。

工廠老闆是個個子嬌小，挺有吸引力的女性，堅持要我叫她：陳姊。這是個稱呼的習慣——陳是她的姓氏，姊代表她是個大姊頭。她說她都讓工人叫她陳姊，因為她要成為工人敬仰佩服的對象。

陳姊說她丈夫出差去了，因此無法跟我們一起參觀工廠，不過有一小群經理隨行。
「在我們這兒，進去之前你得先穿上這個。」她遞給我一件實驗室白袍，又給我布套包住皮鞋。

確定我都穿上之後，她才把布套套在自己的黑色高跟皮靴上。陳姊說，這些預防措施都是為了維持環境衛生。

中國的製造商自己通常不太在乎環境衛生，但是在保健美妝業，這一點非常重要。指派給我這份特殊任務的柏尼也曾跟我提過衛生問題。

在確定選這家公司做為供應商之前，柏尼曾試著在另一個地方建生產線，結果災情慘重。

交貨的一大箱貨物都被細菌污染，害他的公司賠了一大筆。類似這種事，他警告我，絕不能再發生。

準備儀式讓我產生期待，我急著想進入廠房。隔著玻璃窗，我看得見大部分。裡面很忙碌，同時我注意到工人也都穿著白色制服。

我們接下來先洗手。隨行經理們在洗手槽前排隊，依序洗手。他們穿著白色實驗室外套，一路往上搓洗到手肘，看起來就像是一群要進入手術房的醫生。

現在洗過手了，我往廠房門口跨前一步，不料又被一隻手攔下。有個人在我頭上重重地戴上一頂白帽。經過這最後的儀式之後，廠房總算敞開大門讓我們魚貫進入。

工廠的作業流程很忙碌，當時我還不大熟悉這種運作，緊張地留意整個程序。我看到工人忙著製作護手乳液，我也看到粉紅色瓶子從裝配線送下來。

有的工人負責裝瓶，其他的人不是負責栓上瓶蓋就是負責把瓶子擦乾淨。我詢問可否仔細看看成品，他們就從紙箱中遞過來一瓶。

瓶子上印的是中文。這家公司替國內市場製造保健美妝產品。柏尼的公司可能成為他們第一個外銷客戶。

我們走過一整條裝配線，行經之處，原本就低著頭的工人，把頭埋得更低了些，工作速度也明顯地更快了一點。

每當我們停下腳步，工人就彷彿停止呼吸。雖然我們把工人搞得緊張兮兮，帶我參訪的這一小群人看起來不是沒注意到這一點，要不然就是不在乎。

我看著一個短髮的年輕女子從輸送帶上把瓶子拿下來。她用一種幾乎是迷戀的方式擦拭瓶子，直到另一隻手又拿到另一個瓶子之後，才放下已經擦乾淨的那一瓶。

我試著和這些工人眼神接觸，但沒有人看著我。即使是那些已經不太慌張的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正被觀察著。

其中一名負責栓緊瓶蓋的工人，把瓶蓋轉緊後還特別搖一搖。她旁邊一個負責把瓶子裝進硬紙箱的工人，不是直接把瓶子扔進紙箱，而是用兩手捧著瓶子，一瓶一瓶放進箱子裡。她畢恭畢敬的態度幾乎就和中國人在派名片時一模一樣。

要我來這一趟的那個進口商只知道我住在中國。我們以前不過碰巧見過一次面。沒想到突然接到他來電，而且電話裏說得很模糊。

「你就仔細看一看。」柏尼說。他要我評註任何看起來有點異常的情況。因為看不出來任何異狀，我假裝還有一些問題。

「你們有多少員工？」我問。

陳姊點點頭好像我問了一個對的問題。

「兩百。」她說。

我沒有仔細算，但是在場看起來比兩百個少多了。

「工人什麼時候休息？」我接著問。陳姊說，他們午餐和晚餐都有休息時間。我又問每個月他們休假幾天。她說大部分是隔週休一天。

想不出問題之後，我告訴她對工廠印象深刻。陳姊吹捧我華語說得很好，柏尼找到我真是太幸運了。

她希望這次參訪之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合作，甚至還提到她可以從像我這樣的人學習到很多東西。

儘管對製造業而言，我還是個菜鳥，但是我已經在中國住了好幾年，至少還算瞭解這個地方，那就是當你稱讚別人的時候，你會反過來得到無限的恭維。@(待續)

摘編自 《黑心帝國-中國製造業第一手全揭密》 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