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生命的調子裏，總隱約暈染著淡淡迷霧的孤寂色彩，在人群中如是，離開人群更是。在人群中是毫不著跡，偷著罅縫便要任那一脈孤寂之水悄地裏去鑽流、去漫泗；而離開人群自更磊落光明肆無忌憚，閒窗鎖晝，獨自一人品嚐起那味與生命共生共榮的孤寂之源了。

金風愁慘的秋、凍雲黯淡的冬、甚或嫣紅姹紫的春，光鮮縟麗的夏，季季月月日日，率皆如此，孤寂是我生命中原始的細泉，涓滴不止，只有匯聚，沒有枯竭。朋友說他是偶感寂寞的人，而我竟聲稱我是個不容易寂寞的人，想來這真是一句戲誑之言了。孤寂與我形影相隨，但它不是包袱，我一直視它為友。

我並不刻意去躲避孤寂，就如同我從不存心去躲開人群一般; 然而，有時在眾人間，那份離塵事外的蕭索寂寥感，總格外地刻骨銘心；與其這般形具神走，倒不如形神俱往，闢留一片天地，任自己縱情灑落、陶然忘機，深思默想，笑拈寂意了。

由是，一盞熒熒的煢燈下，我和我的孤寂便任性率情，遊野騁曠地去極思去狂想。

常常是一卷詩書，同易安居士去悲秋意怨春柳，審讀自己每一頁落葉般的心事; 也就著青蓮居士浪莽放曠的豪情，衣彩飄飄劍穗翻風似地染一身俠情;或者，凝神細思一段智者的言語，滌盡內心的塵垢，讓生命中變幻無止、倏生忽滅的心境潛定沉止，以探掘生命的深度和廣度。

垂睫勾勒一幅畫也真是寫意，那麼就攤開一頁畫紙盡情揮灑吧！

當山川日月盡現紙上後，故人的形貌也躍然浮湧腦際。詩人說，時間是一條河流，他釣到的是回憶。懷舊似我，又怎忍任回憶浪萍飄去?織一首詩，留予故人同醉吧！

聽，也是孤寂伴我時的心靈活動之一。我閉上疲倦的雙眼，張開耳朵，試著追尋一些聲音。此時萬籟以和諧的節奏，一一滑過我的耳際，迴盪，繚繞，緩升淺降，輕悅而曼宛，自然且靈動地向我的心靈耳語。

於是，我在聲音中聽到了季節的變換。

如織煙雨叩罩紗廉，鳥唱婉囀，是春，蟬噪蟲嘶、急雷驟雨，是夏，西風索索、愁雨滴泣，是秋; 而狂風號寒、林木瀟淅，便是冷肅的酷冬了。

偶爾，我和我的孤寂所營造的幽思愜懷，也被憂慮那劊子手橫心截斷。那時移事往的傷落，未知迷茫的戒懼，便如風鈴般叮叮噹噹地自胸口敲響，一聲一聲叩蝕著我的心門。就在心防即將碎裂的邊緣，猛然想起那句話：「憂慮像一把搖椅，它可以使你有事做，卻不能讓你前一步。」因此，我努力從一切嘲雜喧嘩中披荊斬棘，奔赴寧靜，使自己的思想還原到如初雪般淨潔明亮的光彩。

原來，孤寂是一片開闊無垠的平原廣野; 而我的思緒便是脫缰的野馬，縱馳奔躍在孤寂深曩寬朗的柔懷中。

原來，我和我的孤寂融滲為一體後，竟非我也非孤寂了;而是一番逸趣一色清歡，呵!竟就是東坡筆下那人間最有味的一道盤飧了。

寫於1989。

文章摘自《貝弗麗的風華日記》：//blog.yam.com/winds_of_lavender/article/6346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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