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

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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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搔著我的後背,癢癢刺刺的好舒服。

「阿嬤,再左邊一點。」我閉著眼睛說,阿嬤爬梳我背的手突然停下來。

「阿嬤?」

阿嬤的指尖停在我的背上。

「阿嬤?妳睏去了喔?」我說,還是懶得轉過身。

「阿霏,」阿嬤停的指尖又開始爬動,「阿嬤要先走了喔。被子要蓋好,櫃子上的牛奶要趁熱喝。」

「阿嬤等我,我也要去!」我慌張地翻過身,張開眼,身旁的阿嬤已經不見。門是關的,棉被還是溫的,背上的癢處也沒有止歇。

我抹掉矇在眼前的水霧,恍然驚覺自己不在阿嬤的房裡,而是在外賃居的宿舍。

阿嬤走了。阿嬤剛來過,然後走了。這才想起,阿嬤已經走了十二年了。

而我躺在離家三個小時車程的宿舍。

眼前的水霧突然又漫肆湧來,我擁著被,微微發顫。初春的早晨有點寒,現在,是凌晨四點半。 已經好久沒有想起阿嬤,我以為不會哭了,但眼淚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阿嬤這壞蛋,沒說什麼就跑進來我房間,為我搔背,

我是阿嬤帶大的幸福小孩。父親因為晚婚,年近三十才生下我,阿嬤七十大壽後半個月,我呱呱墜地。身為家中長孫女,盼孫心切的阿嬤對我特別寵溺,直說父親節出生的我,是給這個家最好的禮物。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睡在阿嬤懷裡的寶貝。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可是我很堅強,身體再怎麼難過都不會哭。因為感情好,阿嬤和我有奇妙的感應,只要我半夜身體不適,阿嬤都會第一時間醒來為我安撫我,看顧我直到我睡去。阿嬤不會唱搖籃曲,她總是輕輕地為我抓背,讓我在舒服地睡去。

阿嬤有晨間運動的習慣,每天早上四點半出門,步行一小時到祖厝去。迎接阿嬤的,是熱絡的叔公阿伯們。短暫停留半小時寒喧後,阿嬤就會回家煮早餐。我說過,阿嬤和我有奇妙的感應,每天阿嬤離開床鋪,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拉住阿嬤的手不放。阿嬤會輕聲喚我的名字,打開放在床頭矮櫃的奶粉罐,為我泡一杯熱牛奶。她會輕撫我的頭髮,餵我喝完牛奶後才出門。長大一點我會吵著要跟,阿嬤還是會幫我泡牛奶,然後帶著我踏著夜色出門散步。凌晨的空氣不管什麼季節都好涼,阿嬤皺皺的手不管什麼季節都好暖。

阿嬤一直持續每早的散步。即使後來祖厝被政府徵收,拆建成疏洪道,叔公們都搬家了,阿嬤還是持續著這樣的散步。

阿嬤愛帶我串門子,因為我不怕生、嘴甜又愛笑,帶我出門阿嬤好有面子。阿嬤會帶我去市場逛,我缺了牙的笑容,總是博得小販的熱情半買半送,比殺價還有用。市場裡有一間大規模的寺廟,湧蓮寺,廟前的水池有龍的雕像,源源不絕的水柱從龍口噴出,只要有太陽就會在水霧中看見彩虹。小小年紀的我總是盯著彩虹看到入神,固執認為這是神龍使的魔術。

寺裡的住持是阿姨的養父,我的三叔公也在此為人解詩籤,阿嬤帶我上市場,總是會到廟裡走走,感受香煙裊裊、蠟燭燃燒和光明燈的氛圍。小小年紀的我,有模有樣地學著阿嬤拈香祝禱,阿嬤跟神像的悄悄話總是「全家身體平安」,合掌拜拜的阿嬤表情好安祥。

每次到廟裡,我都纏著阿嬤問東問西:什麼是光明燈?什麼又是安太歲?阿嬤總是和顏悅色,不厭其煩地跟我解釋,不介意我能否聽得懂。我還會問阿嬤牆上那些信眾的名字怎麼唸?籤詩寫的又是什麼?不識字的阿嬤赧紅著臉說,「阿嬤小時候家裡窮,沒錢讀冊,看不懂。等妳長大,爸媽會送你去學校,老師就會教妳。到時候你再教阿嬤怎麼唸,好不好?」

小小的我認真地點著頭,自然捲的膨髮都雀躍起來,「好,老師教我,我教阿嬤。我是阿嬤的老師。」阿嬤聽了,高興地摸我的頭,「好。你是阿嬤的老師。老師好。」

五歲那年,我當了老師。我的第一個學生,是大我七十歲的阿嬤。

親戚家都住得很近。姑姑家距離傳統市場不過兩條巷子,途中會經過舅舅家。三個舅舅中有兩個是中醫生,我好喜歡研究人體模型上複雜又密密麻麻的穴道,學電視上大俠胡亂在阿嬤身上點穴。阿嬤總是配合我的指法定格,然後笑著央我「解穴」。

我要阿嬤叫我「大俠」,阿嬤咬字不清地學了這兩個字。不過因為腿上的蚊子包,二舅給我起了「紅豆冰」的綽號。我其實不頂喜歡這綽號,不過只要二舅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舉手答:「紅豆冰」,就可以從二舅手上拿到十元的零用錢。每次經過舅舅家時,我總是跟阿嬤說我要去賺外快,一句「紅豆冰」換十塊錢紙鈔好划算。我會把錢塞在阿嬤口袋,請她幫我保管。

我不是會亂買零食的孩子,其中一個原因是,二姑家裡就是開雜貨店的,我根本不愁沒零食吃。每次去拜訪二姑,我的口袋總是填滿各式各樣的零嘴。而和二姑住同一條巷子的小姑雖然嘮叨,做菜卻是一級棒,親手打的果汁是我記憶裡最無敵的飲品。

我不常吃零食,所以零用錢花得不快,不過每天下午四點的點心時間卻一定得買東西解饞。不管幾點躺下去午睡,我一定在麵包車來到巷口前醒來,然後跟阿嬤領五元「存款」去買甜甜圈吃。當我氣喘吁吁地爬回三樓住家時,阿嬤已經泡好牛奶準備搭配點心了。我們總把甜甜圈捏成兩半分著吃,我指著一半的甜甜圈說好像月亮,阿嬤笑著說,「妳可以用手指甜甜圈,可是記得,不可以用手指尖尖的月亮喔。」我問為什麼?阿嬤說:「手指月亮的話,耳朵會被割的。」

「真的嗎?」我咬著甜甜圈,心中充滿懷疑。當天晚上,我趁阿嬤洗碗時打開窗戶,看見尖尖的上弦月。我伸出手指,遲疑了一會,一直到有片烏雲飄過,遮住了月亮,我才偷偷比了月亮。一比完,我趕緊摸耳朵,竟然沒事。我還偷偷竊喜,阿嬤和月亮都不知道我的挑釁。

隔天,我的耳朵卻痛了起來。

阿嬤問起來,我才承認我用手指了月亮。「真不乖。」阿嬤低聲責備我,為我呼呼受傷的耳朵。我躺在阿嬤大腿,耳朵漸漸不痛了,我也沉沉睡去了。

到底是不是指月亮惹的禍呢?耳朵的傷一直是個謎。在我的記憶裡,那耳朵的疤真的存在了好幾天才消去。

因為移情作用,好一陣子我不太敢吃一半的甜甜圈。

那段期間,我們改吃五香乖乖,因為怎麼分一半,它都是圓圓的,不會割我耳朵。

我零食吃得少,所以甚少蛀牙,牙齒很健康。從我有記憶以來,阿嬤都是戴整副假牙吃飯。阿嬤總在睡前將假牙拔下,泡在床頭的杯子裡,好像標本一樣,總是讓我嘖嘖稱奇。有一天我去買乖乖,發現了一個新玩意,便興奮地跑回家和阿嬤要錢去買。我在口袋緊緊抓著新玩意,要阿嬤猜是什麼。甜甜圈?不是。乖乖?不是。阿嬤想不到了,我獻寶似的拿出來,是一支草莓口味的牙膏。

阿嬤笑了笑,說用這種牙膏刷牙會刷不乾淨,還是用爸媽用的黑人牙膏比較好。我不服氣,反駁說用草莓牙膏牙齒才會又香又乾淨。其實我只是怕極了黑人牙膏盒子上那個咧嘴笑的怪人。阿嬤沒有跟我爭論下去,只是瞇著眼看我興高彩烈地用草莓牙膏刷牙。我刷完牙,得意地咧嘴露齒要阿嬤看我的牙多乾淨,還催促阿嬤把她的假牙也拔下來讓我刷。那一陣子,我和阿嬤的牙齒,總是泛著草莓香味。

上幼稚園的第一天,是阿嬤牽著我去報到的。我耍賴地牽著阿嬤的手不放,阿嬤要我乖,因為幼稚園老師會教我寫字,這樣我回家才能教阿嬤。我點點頭,鬆開阿嬤的手。上課鐘響,老師帶我進教室,我回頭看阿嬤還站在幼稚園門口,就很不乖地掉下眼淚。

那一天,我在幼稚園學會寫我的名字。一放學,我就迫不及待跑回家教阿嬤寫字。阿嬤好笨,連筆都不會拿,我去買了兩個握筆練習器,一個給阿嬤。那天下午,我們在日曆紙背後寫滿了我的名字。

後來上小學,我認識了好多死黨,也學了更多的字,卻沒有耐性教阿嬤寫字。阿嬤太笨了,連筆都握不好。

小六的某天,阿嬤走了。我還沒教阿嬤寫她的名字阿嬤就走了。我好難過,都說要教阿嬤好多字的,阿嬤卻曠課了。從那天起,再也沒有人為我抓背;從那天起,再也沒有凌晨的熱牛奶。

我坐在微寒的房裡,流下熱熱的淚。已經好久沒有想起阿嬤,我以為不會哭了,但眼淚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阿嬤這壞蛋,沒說什麼就跑進來我房間,為我搔背,哄我入睡。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搔背,自己上學,阿嬤妳知道嗎?我大學唸了中文系,認識好多好多字,阿嬤妳高興嗎?我現在在唸研究所,以後要賺好多錢給家裡,阿嬤妳驕傲嗎?阿嬤,我好想念妳。我不像小時候那麼勇敢了,我變得好愛哭,每次想妳都會哭。阿嬤妳知道嗎?

租賃的宿舍泛著冷寂的距離感,沒有床頭矮櫃,沒有阿嬤親手泡的熱騰騰牛奶。我耍賴地伸出手,閉上眼睛,等待阿嬤皺皺的手,將我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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