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過世的隔天，工人在樓下搭設了靈堂，我記得那天是五月三十一日，我生命中最痛的五月。阿嬤頭七的那天，家裡來了許多尼姑來為阿嬤誦經，我和爸媽跪在阿嬤的靈前，手捧著紅色封皮的經文，照著上面的注音一個一個字唸，大人說，阿嬤聽到我們為她誦經才能更好走。可是我心想，我才不要阿嬤走，我還沒上國中，還是小孩子，我想跟以前一樣每天跟阿嬤一起睡，和阿嬤一起看台語連續劇，教阿嬤講「蘋果」和「柳丁」的英文。我在心裡頻頻抗議，卻不敢說出口，我怕我不念經，阿嬤會像我一樣難過，捨不得離開。所以我掉著眼淚念經，念得經文上都潮潮的，還是不敢停地繼續念。

我隨著尼姑和大人們念到下午，跪得腿都麻了，差點不能走路。我想到阿嬤，阿嬤躺在硬硬的木床裡一定很不舒服，現在是不是腿也很麻，所以沒辦法下來走路呢？大人打斷我的想像，說，走吧，到外面去燒冥紙，我才吃力地站起來。

我走到靈堂外，一名道士已經站在圍好的鐵絲網外，口中喃喃地念著咒語。道士要我們跟在他後頭，只要他問我們有沒有，我們就得答「有喔！」我心想，如果道士問我有沒有想阿嬤？我一定會很大聲說：「有喔！」可是道士沒問。他只是手搖著鈴，要我們隨他繞圈圈，高聲地問我們：「子孫有沒有孝順？」、「家裡有沒有代代出狀元？」而大人們便配合地高喊：「有喔！」、「有喔！」我覺得好奇怪，我們子孫有沒有孝順，應該要問阿嬤才對，而家裡有沒有出狀元就更怪了，我是長孫女，國小都還沒畢業怎麼算狀元咧？好奇怪的問與答喔！我聽了好想笑。

道士高聲地重複問著奇怪的問題，大人們一邊將冥紙擲到鐵絲網中，一邊高聲回答。冥紙堆得好高，火燒得好旺，我在想阿嬤是不是真的有收到我們燒給她的錢呢？阿嬤會在那裡買甜甜圈和乖乖嗎？道士帶著我們繞著炙熱的鐵絲網轉圈圈，不知哪裡竄出一隻小白狗，竟然也跟著我們繞圈圈。不過道士好像怕狗，他一邊伸出腳踢小狗，一邊加快速度小跑步和誦經。只見到靈堂外一群大人小孩隨著被狗追得道士繞圈圈，越繞越快，場面荒謬至極。當我們繞得上氣不接下氣之際，老爸不爽了，朝小狗大喝一聲：「哪來的野狗？」可憐的小狗聽到這麼一聲怒吼，嚇得當場尿失禁。我憐惜地將牠抱到一旁安頓，道士才趕緊念了收尾的咒文，結束了這場爆笑的儀式。

或許是緣分吧！那天之後小狗就住在靈堂裡。牠很乖巧，不吵不鬧也很會撒驕，唯一怕的就是當初吼牠的爸爸。阿伯們叫牠小白，我覺得很俗氣，但叫久了也就慣了。我每天放學後都會帶著我書和電子琴到靈堂，有時看書，有時練習曲子，小白很乖，牠會在一旁安靜地陪我看書和練琴。每當我想念阿嬤時，我就會對小白說話，我看到小白圓圓黑黑的眼瞳映著我的淚眼，就會想到阿嬤溫柔的眼神。「阿嬤，我好想妳。」我喃喃地看著阿嬤的遺照說，小白靜靜地舔著我的手背，像是阿嬤對我的憐惜和安慰。頭七之後，靈堂撘設了幾天，小白就陪伴我們幾天。

阿嬤出殯那天，我跟大人坐上了載著棺材的小貨車，小白想跟我們上車，在車子下不停地跳，爸爸嚴肅地說：「不行，怎能讓狗跟？」吆喝司機趕快開上山。那天好像是假日，沿途很塞，大約半小時的車程堵了快兩小時，上山時已經是下午。爬過遍地泥塊的墓塚，我們來到阿嬤的墓前。阿嬤的墓碑已經立好，墓穴張開大大的口等著棺材落土。

我問爸爸：「這就是阿嬤要長眠的地方嗎？」爸爸沒說話地點點頭。我想到阿嬤要一個人睡在山上，忍不住又哭了起來。爸爸說不能哭，這樣阿嬤會難過。我也想不哭啊，可是好難喔！於是我走到一旁擦眼淚，遠遠看著棺材被放進墓穴，阿嬤，妳以後就要睡這裡了嗎？妳不想和我一起享用溫暖的被窩了嗎？阿嬤真的離開我了，這次是真的……

當我在掉淚的同時，我聽到一陣細微的狗叫聲，我朝聲源找去，竟然看到四腳沾滿泥土的小白。「小白！」我朝牠呼喚著，牠高興地擺著尾巴跑上來。這隻笨狗竟然跟著我們的車隊跑了十幾公里上山，我愛憐地撫摸牠的頭，眼淚一直掉一直掉。爸爸和伯伯知道小白跑到上山來陪阿嬤出殯也很驚訝，便答應讓小白隨我們上車回家。

阿嬤的棺材入土後，我們驅車回到靈堂，辦了一場告別食宴。阿伯說小白也算和我們有緣，就勸爸爸把牠留下來養。爸爸說他會考慮，我提心吊膽地等爸爸的答案。我們家從沒養過狗，小時候我曾經帶一隻小雞回家養在衣櫥，當晚被爸媽發現，隔天就被送走了。家裡的寵物只有鳥和魚，沒有出現過四隻腳的嬌客，我好擔心爸爸拒絕。一直到靈堂開始拆除了，爸爸都還沒答應。

我看著靈堂一塊一塊地被拆下來，這座我和阿嬤最後相處的空間逐漸消失了，以後就算我再想阿嬤都看不到了。我抱著小白，低低嗚咽起來。爸爸走過來，說：「這麼髒妳也抱？把牠回去洗澡吧！」我趕緊噙住淚水，三步併作兩步地把小白抱回家。那天之後，小白成為家中家中最小的成員，我們家又回復一家六口的狀態。

小白在我們家住了五年，第二年時生了五隻狗寶寶，我們留下最大和最小的狗飼養。狗老大是白色的，叫球球，狗老么是黑色的，叫阿鳥。牠們三隻性格天壤地別，常常鬧出許多笑話，也為家中帶來了不少生氣。高二某天，我在家中準備隔天的模擬考，妹妹帶小白去散步回來後猛敲我的門，我開了一道門縫，看見小白渾身泥沙，「怎麼玩得這麼髒呢？」我看著小白的髒腳邊笑邊說。只見妹妹眼淚直掉，「小白快死了！」

「怎麼回事？」我趕緊將門打開，看見小白已經氣息奄奄。妹妹說剛剛讓小白解開繩子跑，不過一個轉角，她跟上時小白已經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我摸摸小白的頭，牠頭顱看來完整健全，裡面的頭骨卻已經碎裂。牠瞇著眼看我，被我握著的腳無力地抽搐著。「怎麼會這樣啦？」我哭著問。妹妹才說我們家這附近有虐待動物狂，已經有很多貓狗被打死在街上。剛剛小白倒下的身邊也有看到類似凶器的水管。我氣得想跑出去殺了那虐狗狂，但小白哀求般地看著我，彷彿叫我不要離開牠的視線。我對牠輕輕點了頭，握著牠的腳直到牠闔眼，我放聲大哭。

隔天的考試我一榻糊塗，腦裡儘是小白濡濡喘息的模樣。回到家後，爸爸要我把小白洗淨吹乾後放進紙箱。我撫著小白已經不會呼吸的身體，為牠作最後一次的梳洗。我抱著裝著小白的紙箱，坐上爸爸的摩托車，騎回老家的農田，掘坑將牠埋下。小白，謝謝妳陪伴我阿嬤缺席的五年歲月，雖然妳跟阿嬤一樣，還沒等我畢業就走了，但妳留下的回憶卻是如同阿嬤陪伴我的童年那般珍貴的。小白，妳是我們家第一隻狗狗，希望妳到天上去可以乖乖的陪阿嬤。阿嬤妳要記得牽小白出去要繫繩子喔，不然會有壞人拿水管打小白的。阿嬤，小白，我是阿霏，希望妳們在天上可以很快樂，很快樂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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