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農村飛至京城;從東方飛抵西方;從芭蕾舞臺飛至股市……
現在李存信因自傳《Mao’s Last Dancer》應邀飛往世界各地演講。
舞臺上獲獎無數,而他最感榮耀的則是獲頒「澳洲最佳父親」獎盃。
文 ◎ 田珊 圖 ◎ 李存信提供
機遇,將李存信從中國的貧困農村帶到了首都北京,成了芭蕾舞學院的高材生;之後,幸得命運之神再次垂青,他又來至美國,在舞臺上大放異彩,並成了美國總統夫人的座上客;其間,因「未經批准」的跨國婚姻而險些被中國領事館綁架回國,他一度上了媒體的頭條新聞;近來,他所著的《Mao’s
Last Dancer》成了全球的暢銷書之一……他的名字叫李存信,曾經風靡美澳和世界的知名芭蕾王子。
二零零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悉尼紐省議會大廈舉行的牧靈中心年度澳洲父親(2009 Shepherd Centre Australian Father of the
Year)的頒獎典禮上,李存信在掌聲與叫好聲中接過了本年度「澳洲最佳父親」的獎盃,這也是自該獎項設立五十五年來,首位華人獲此殊榮。
二零零九年度澳洲父親首位華人獲獎者李存信。(攝影/Win)
作為澳洲最大證券公司之一的亞洲部高級經理,暢銷書《Mao’s Last
Dancer》的作者,再身兼兩家董事會的董事,還要教育照顧包括先天失聰的大女兒在內的三個孩子,到底是什麼祕訣,讓他在事業、社會慈善與家庭責任上分身有術、遊刃有餘的呢?
帶著華人讀者的疑問,在墨爾本最負盛名的「金融一條街」考林斯大街的一幢摩天大廈中,我再次採訪了這位前首席芭蕾舞演員。當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公司氣派的會客間時,我注意到,除了鬢角新添的幾許華髮,他眉宇間的那份真誠與帥氣,一如當年。
根據自傳改編的同名電影本月將在墨爾本Regent Theatre上映。
第一次能吃飽肚子
一九六一年,李存信出生在山東省青島嶗山的一個偏僻山村。當時正是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這個九口之家能夠全部活下來,是個奇蹟。童年時「只有餓的印象,沒有飽的感覺。」
父親少言寡語,更鮮有笑容。雖然家境貧寒,但父母親自小就教育兄弟七個要做正直而有骨氣的人。母親的愛,也支撐起存信一生的成功與信心。
十一歲那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來自農村的他被選入首都學習芭蕾,成了北京舞蹈學院四十四個孩子中的一個,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脫胎換骨」的經歷。
少年李存信終於第一次能吃飽肚子,也不用睡冰涼的土炕了。然而他除了要自己吞噬少小離家的苦楚,更為糟糕的是,對於芭蕾舞沒有一絲「來電」的感覺。做為當時新興的一種藝術形式,芭蕾舞其實是江青借用西方的文藝形式,開始在全國推行「樣板戲」,強行推廣共產文化。沒完沒了的政治討論,每一個動作都要賦予其一定的政治意義,基訓課上要用革命的舞姿,握拳頭,要有英雄氣概。以至多年以後,當他在西方舞臺上詮釋《天鵝湖》中的王子時,費了好久才擺脫掉這種「橫眉冷對」,找到了王子的優雅。
前兩年的日子在無奈、晦暗中度過。他是班上最差的學生之一,性格內向、無人理睬。直到新老師發現了這個農村孩子那雙格外清澈的眸子……這位老師是中國芭蕾舞史上有名的蕭蘇華。
也許有了伯樂的發現,少年的他擺脫了無人喝彩的境地,開始了刻苦的訓練。晨光裏,單腿綁沙袋,跳上跳下四層樓;深夜,燃著的燭光下,在練習廳裏一遍遍地旋轉……幾年下來,他與芭蕾在感情上越來越貼近,「聽到第一聲音樂節奏的時候,血液沸騰,心開始激動起來,肌肉開始活動,躍躍欲試。」到畢業時,他已經成為全校最好的學生之一。
打破「中國無芭蕾」的成見
一九七九年二月,中國剛剛決定改革開放的政策,美國舞團團長兼導演本.斯蒂文森在北京舞蹈學院上的兩堂課期間,對這位功底深厚、表演充滿靈性的中國男孩印象深刻,當即向文化部提出要求,邀請兩名中國學生去美參加一個暑期班。
剛剛畢業的李存信充了兩天英文的電,借了套文化部官員肥大的西服,滿眼興奮而又惴惴不安地來到了美國。
乍到西方世界,他只有一個感受:吃驚!十八年來在國內受到的教育和如今親眼看到的大相徑庭。資本主義低俗、骯髒嗎?縱使人們臉上的友善可以偽裝,可那寬寬的街道、現代化的高樓大廈、滿眼可見的綠色可能裝出來嗎?美國窮人每月的失業金能抵上父親兩年扛袋子的收入!
雖然他還時刻警惕著「階級敵人」笑容背後的真正目的,但這六個星期卻無疑是他藝術生涯中的一次重大飛躍。他不但學到了在國內聞所未聞的爵士舞、雙人舞、性格舞等,並深悟到了藝術的最高境界:那就是表演要放得開、不拘謹。而這個中國男孩身上所蘊藏的那份靈與韌,也令《紐約時報》等媒體慧眼識星,稱讚他為「高水準的中國男演員」。就在訪問結束的最後時機,美國休斯頓芭蕾舞團徵得中國文化部的同意,邀請他再次赴美學習,並提供一年的獎學金。
幾經周折,李存信終於二次來美。頭腦中,那個廣闊的舞臺,他在自由的旋轉、跳躍、翻騰……他一頭栽進了休士頓芭蕾舞團,真正體會到自由心聲在音樂中釋放的喜悅。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頂替因傷不能出場的男主角。「演出時,手抖得不得了。」沒想到,演出獲得了異常的成功,觀眾紛紛詢問從哪兒「竄」出的這個新人?美國的第一次登臺經歷,不但給李存信以自信,而且,他的內心深處升騰起一種強烈的自豪感:為東方人爭了光!
《紐約時報》報導說,一顆東方明星今晚誕生了!此後,他的照片、新聞不斷在全國的報紙中登出。僅僅一年後,李存信在美國密西西比傑克遜拿了國際芭蕾舞大賽的銀獎,但是金獎空缺,所以他相當於第一。那是一九八一年。
《鐘樓怪人》演出劇照。
《胡桃鉗》演出劇照。
為藝術和愛情奔向自由
一九八一年,李存信戀愛了,對方是個美國姑娘。但新婚不久,他接到了中領館要求做一次詳談,他聯繫律師同行。在休士頓中領館,他被告知:這樁異國婚姻不被承認,因為沒有黨組織的許可,更糟的是,他可能以叛國罪被帶回中國。
就在他絕望地大喊救命的同時,他的律師通知了劇團的名譽團長芭芭拉.布什,當時副總統的太太。FBI隨即包圍了中國領事館,布什副總統和雷根總統直接與北京提出李存信問題。
在可怕的被扣留的二十一個小時過後,李存信走出中領館大門時還全然不知,自己一夜間成了焦點人物。接連幾天,他都是美國報紙、電視的頭條新聞。
回憶起來,李存信表示,至今仍不感覺後悔,「雖然對我來說,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但是回頭看看,結局還是很完滿的——不管對我,還是對中國來說。因為,在全世界的芭蕾舞臺上,能夠為中國人、亞洲人爭這樣的光,我覺得是少有人能夠做到的。」
跳給沒看過芭蕾舞的父母看
留美後的六年時間裏,他不敢與父母聯繫。自己爆出的「投誠」事件,使他一次次地打消了寫信給父母的勇氣。「我心裏的愛一直沒有斷,但是,連寫信也不可能。多年來,我不知道他們的死活,他們也不知道我的死活。」
在華盛頓出演《天鵝湖》之前,布什夫人專程邀請團長和他去白宮喝茶,團長順便提及:因領館事件,李存信很久沒有父母的音訊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兩天後他被告知,回國不太可能,但可以邀請父母來美探親。
父母抵美的那個晚上,休士頓芭蕾舞團上映李存信主演的《胡桃夾子》首場。誰料,當晚的飛機晚點了。為了確保父母能看到兒子演出,負責接機的董事會成員特地向警察局申請,由警車開道,為這對中國父母配上「元首級」禮遇。當劇場內的觀眾得知,推遲二十分鐘是為了迎接李的父母時,全場都被感動了。父母親一進劇場,立即被一片激動的掌聲和歡呼聲所包圍……
這是李存信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次演出——跳給自己的父母看!給自己從沒有出過門,沒有坐過火車、飛機,沒有看過芭蕾舞,更沒有看過兒子跳芭蕾舞的父母看!
中場休息的二十分鐘裏,父母被帶到了後臺。思念化作淚水、擁抱、相對無語。良久,透過眼淚,父親上下打量著他,驚奇地說了闊別六年的第一句話:「你,怎麼不穿褲子?」
最有意義的獎項
造化弄人,第一次短暫婚姻觸礁後,李存信將全部精力投入了熱愛的芭蕾藝術中。隨著不斷地獲獎,在舞臺表演中,他也逐漸地克服了許多心理上的不自信,並不斷嘗試突破自己。這種自信也幫助他順利轉入為與芭蕾風馬牛不相及的股票投資行業。
「許多人認為我的經歷傳奇。其實,我只是在遇到每一個困難時,總是想辦法去克服它,而從未想到後退。」一九九五年,他與澳洲籍妻子、芭蕾舞者瑪麗和孩子回到了澳洲。他利用四年的時間,一邊跳芭蕾,一邊去夜校完成了會計師和財經方面的課程。現在他是澳洲最大的股票公司Bell
Potter的亞洲部經理。
此次獲頒的「澳洲最佳父親獎」門檻頗高,光是入圍,就要許多人提名,何況五十多年來,獲獎者多是那些在各個領域做出傑出貢獻,同時對自己的家庭盡職盡責的父親,從前總理何華德到家喻戶曉的板球明星Steven
Waugh, Mark Taylor……
李存信坦言,雖然自己一生得過大大小小無數獎項,然而這卻是最有意義的一項。「不管社會給了我怎樣的榮譽,如果家人不認可,我覺得這是很空的。」
李存信夫婦及三個孩子 Tom、大女兒Sophie(左前)、小女兒Bridie。(攝影/Robert Bontschek)
幫助女兒看見希望之聲
而他對於先天失聰的大女兒蘇菲的付出,成為獲得此獎的不可或缺的原因。
十八個月大時,蘇菲被測出聽力深度喪失,這對李存信夫婦不啻一個沉重的打擊。回憶當年那一刻,他的眼睛又有些濕潤,「任何父母我想都是一樣的,不管孩子有什麼樣的殘疾,都是希望他(她)能享受到我們所享受的一切。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麼可能聽不到雨滴敲打窗欞的聲音,怎麼可能聽不到小鳥歡快的叫聲,怎麼可能聽不到世界上最優美的音樂聲?我恨不得能將自己的耳朵挖出來移給她,畢竟自己前半生已經聽遍了這世界裏動人的音符。」
然而,勇於面臨逆境的那股勁,讓李存信很快從心碎與怨天尤人中走了出來。同為芭蕾舞專業演員的太太瑪麗(Mary McKendry)放棄了自己如日中天的事業,專心在家照顧女兒。
四歲時,蘇菲裝上了一個小小的人工耳蝸。人工耳蝸內置手術由墨爾本大學克拉克教授(Graeme
Clark)在七十年代末期研究成功,該手術已使全球超過十二萬失聰者受惠,恢復聽覺。「好多人以為裝了助聽器,失聰人就可以和我們一樣正常地聽到聲音了。但實際卻不是這樣。」李存信說:「一次,克拉克教授給我放了兩段錄音:一段是毫無音律、雜亂刺耳的噪音,另一段是優美的貝多芬交響樂。之後他告訴我,前者就是帶著人工耳蝸的人所聽到的貝多芬交響樂。」
這使他內心受到極大的震撼,也成為日後教育女兒的動力。「我在教兒子中文的時候,蘇菲總是在一旁,看得出來,她內心非常渴望學中文。於是,蘇菲十年級時,我開始教她中文。到VCE考試時,她的中文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好分數!」
問及特別的辦法,李存信說,蘇菲自己付出了常人想像不到的努力,而對於自己,祕訣就是「耐心,要特別的耐心。」經常是一個發音重複了一百多遍後,她仍無法掌握要領,就在他心煩之際,那段嘈雜的貝多芬交響樂便充斥著他的耳膜,「我告訴自己,對蘇菲來說,每聽到一個新的聲音,學會一個新句子,都是很不容易的。」
八年級時,美國一家有名的學校得知了蘇菲的故事,願意資助她去學習幾個月。媽媽Mary擔心原本就吃力的數學會使她和其他學生的差距更大,李存信則從自己小時候的例子預言:離開父母的蘇菲,會更加獨立和自信!果然,幾個月後,當蘇菲重回澳洲,她不但數學從班級裏的最差一躍成為前幾名,而且其他科目也突飛猛進。去年VCE(維省大學入學考試)中,她取得了維多利亞省前5%的好成績,現在她已經是大學環境專業的一年級學生了,還開始了西班牙語的學習。
所幸,上天奪走了蘇菲的聽覺,卻奪不走她的勇氣,而正是父親,讓她「看見」了希望的聲音。這次當她得知爸爸獲得了「最佳父親獎」後,立刻給他發了手機短信:I agree
you are the best dad in the world !(我同意,你是世界上最棒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