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以粉筆在木頭上打底,接著掄起鏈鋸切割,不消多時,飛鼠、山豬、獵人雛形顯現,生命意象不言而喻。
毛哥是我新認識的朋友。他的家鄉在台灣東部,而我貸居台北,相識地方卻在台灣中端的阿里山,如此相逢,或也可以說是千里來相會。
毛哥是排灣族人,他的部落我先後去過三次,每次去都有每次獨特的印象,只是當時還不識得他。及至阿里山相遇時,聽他講起居家的位置,我即而有了憶像,門前的那棵大榕樹,常是族人午後相聚的地方。
或是這樣的原因,加上我在原住民族群中的排灣族名字叫「拉馬耀」,無形中就縮短了許多距離,後來當我們日漸熟稔而有微醺時際,他常興以族語唱起有關「拉馬耀」的歌。雖然在他的口譯裏,拉馬耀是很受族人尊敬喜愛的人物,但我卻總喜聽他磁渾而又感情肆放的歌聲,在歌聲的流盪中,我們常會一塊憶述起他的排灣家鄉。
木頭.安定了他的靈魂
阿里山是鄒族人的地方,我探訪過達邦與特富野兩大社,也流轉過相關的小社,而與毛哥相聚的地方是在南邊的茶山。幾年前我在這裏做過札記,村裏頭的大人小孩都識得我,他們喜歡叫我MO’O(火種的意思)。春花秋月指間流洩,此番重來,但見昔日襁褓的小孩如今已會走路,反倒是有些長者卻漸衰頹。村落中有些人離去,也有一些人回來,景色似舊卻彷彿添了些許滄桑。毛哥來這裏是幫村落做一些景觀工作,他先是做木雕,後來又做石雕和鐵雕,展現了多樣的素人才情。
相處漸熟後,毛哥告訴我,他幼時家境不好,因此嚐過一段辛苦日子,常以甘藷玉米果腹,很難得吃到米飯。稍長後做過不少工作,含括遠洋漁工,各種雜役,都是出賣勞力。輾轉多年,及至與木頭接觸後,整個人方定了下來。
我見過毛哥做木雕,他先是以粉筆在木頭上打底,接著就掄起鏈鋸大刀闊斧劈下,不消多時,模樣顯現出來,後續再以刻刀琢雕。有一回村落裏的風雨廣場放置了許多切好的原木,毛哥一一在木頭上打底,翌晨清早就聽見鏈鋸的聲音徹響不停,沒三天,那些住戶所要的雕像就都完成了。裏頭有雞、蝙輻、蝴蝶,也有飛鼠和山豬,當然少不了的也有獵人、獵犬等。我記得有件為衛生所刻的是一片葉子上躺臥個手舞足蹈嬰兒,生命意象不言而喻。
毛哥和我都喜歡工作,也喜歡工作後的相聚,有時是在雨天,大多是在晚上。山上的夜晚,常夾一些涼意,我們總愛升起放置的木柴,在火光裏大口喝酒暢意興談。
泡麵.分享的最佳招待
我們倆都不是富有的人,卻喜歡如鄒族人般分享事物與食物。有一天他高興的告訴我,他找出了一箱泡麵,裏頭有各種不同的牌子,我聽得歡喜,簡單思慮這樣他就不會餓著。一天午後薄雨,就帶了兩瓶酒一顆心去工地探他,他喜見我的到來,即而從木架上取下那箱麵,揀了幾包丟入鋁鍋中,也沒配什麼菜,倆人就津津有味地吃著喝著,雨水偶爾還滴入麵碗裏。
食過麵,他說起了目前想刻的一件作品,隨而拿起墨水筆就在裝麵的紙箱上畫起來。流動的線條迅而就在浮著字樣的盒面上散逸,畫的是一個原住民男子舉起一片大荷葉為一懷抱著嬰兒的女士遮蔽雨水。只見他拿筆的手停都沒停歇過,畫就好了。我看著這幅在速食麵箱上從無到有完成的畫,內心有著無比的歡愉與感動,心中的暖流在線條和畫面裏淌個不停。我原是不怎麼喝酒的人,只為一些情緻,就忘了自己量淺,我端起酒杯敬了他。雨勢和雨聲這時忽忽加遽,我們卻不為所動,就著紙面上的畫高興地抒懷了許久。
山上偶爾會有社會善心人士寄贈的衣物,一日我詑異地看到毛哥頸上繫起了領帶,以為他有什麼聚會,不料他向我示意是用來擦拭工作時吹揚於護目鏡上的飛灰木屑,這般的不負寄贈人雅意,又讓領帶有了用途新意,直讓我看得忍俊不住,當下也想起家屋衣架上不甚使用的領帶,他時下山一定要攜上兩條給他使用。
作品.粗獷中幽藏細膩
佇足間驀然思起,毛哥偶會掛上嘴邊的,他是全國學歷最低的木雕師,小學沒畢業,因為家境困頓,因為父母先後撒手,因為乏人管教,就如白千層樹般片片剝離,概為生活是如此艱辛不易。
凝望在灰塵中奮力工作的毛哥身影,憶起夜火旁他曾述過的生平:與冷冽海水相搏捕魚;在黑漆黝光中躬身挖煤;於長深邃道裏寸尺闢路……則則宛似闇空中的幽光輕煙,卻又沉又甸地烙印我心。人生滄桑,相識一隅,對毛哥我有難以言喻的關懷,也有衷心誠摯的祝福。
修潤作品中的毛哥。
以鏈鋸劈劃雕作。
一天毛哥說想送我一件作品,問是要石頭還是木頭?我不假思索回說「石頭」,直接的說法是不會腐壞。過兩天,他對我說找了又找,看了又看,目下有一屬意的石頭,但在人家院落裏,他說若他開口人家或會給,只是他不太好意思開口。我聽了宛然一笑,就不再拘泥。
後來作品完成了,是用一段倒下的樟木做成。
那是一件我在風中走路的樣子,我微低頭以右手壓住欲飛的帽子,頸上領巾隨風飛揚,肩膀揹了個書包,頸脖掛了一部相機,活脫脫就是我行於路上的工作寫照。
這件木雕粗獷中幽藏細膩,比如相機的鏡頭和書包的外皮都留存了原木的紋路與顏色,其餘則刨光。毛哥還詳解給我聽,書包是利用叉出的枝幹構成,於愛屋及烏的心理下,我覺得那尊木頭彷彿會動。隱隱露著幾年來我在土地行旅的樣貌,因而就順請毛哥勒上兩個字:「風塵」。
毛哥說我是當今新俠客,很尊敬我的攝影,看我拍照他會感動。他還說這件木雕他繫在車後下山加油以及補貨時,見者總會讚譽。
毛哥以砂輪琢磨雕像。
散置風雨廣場上的各式雕作。
木雕.永遠的珍惜
有一天我受邀至第一鄰老村長晚膳,適巧毛哥要去修潤那兒的木雕,於是相偕而去。小貨車駛近入鄰的雜貨店時,他忽而停住了車,我偏頭望去,原來左側路邊停了輛無蓬小卡車,除了雜物,車上有座木雕,不消說,那是毛哥的作品。
毛哥在路邊接復車上折斷的木雕。
那件作品勇士前伸的手臂不知何以折斷了,車主就以繩索繫住。毛哥下車端詳一會,回來至車後取了工具和速效膠,鬆開了那緊繫的繩子。用了一會功夫,把那斷臂接了回去。
我默默看著毛哥做這些事,心底抹過一絲溫煦。
午後的路上就只我們,連那雜貨店的門也掩起,車主也不知去了哪裏。但聽得毛哥的聲音:「即使沒人在,也要把它修好。」頓了頓他續說:「起碼我們車上還有工具。」
車再行時,我瞥見那隻接復的手臂彷彿同我一樣默默的向毛哥致意。
友直、友諒、友多聞是中國流傳的相交之道,我和毛哥都不擅經營,他略有微錢就喜歡在餐桌上充闊,風光幾日後再過拮据生活;黃湯多飲幾杯後,常會忘記身在何處,因此也易起事端。
我在距離內關照他,又在距離外掛心他,總望有個疼惜他的女人能好好照顧他。男人總是不會把話說得很多,希望哪一天,我能把毛哥散在各地的創作輯成一個冊子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