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山東新泰,位於泰山山脈和沂蒙山脈之間,我家所在的新泰東南部屬沂蒙地貌。家族的遠祖是明朝時的一位京官,得罪朝中權貴後攜家越過太行山逃亡到山西鄉野,他子孫中的一支在明末戰亂時流落於山東,清末戰亂時這一支中的人又四散流徙,其中有兩兄弟流浪到新泰東南的山村,並在此扎下了根。侵華戰爭時期,日本人在這裏建了煤礦。我依稀記得聽我的表爺爺說過,當時十五、六歲的他在礦上燒鍋爐,同樣年輕的日軍站崗士兵對他很照顧,給他肉和糖吃,教他練搏擊,晚上拿出自己家人的照片偷偷垂淚,他是被逼來打仗的。我也聽我的奶奶說過,在田地被日軍收管後,飢餓難耐的她和同伴去地裏揪麥穗,被發現後她躲在草叢裏,眼睜睜看著一個日本軍官一刀砍下同伴的頭。
垃圾中的閃光點
這些過去的事,於我而言是很陌生的,只是小時候在長輩們的閒談追憶中略知一些點滴。如今表爺爺和奶奶都已過世,那些他們很少觸動我也很少問起的記憶,也被她們永遠帶走了。我這才愧疚地意識到,自己對他們的瞭解是何其地少,他們的人生和他們的時代,我知道的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段。管虎的《鬥牛》是一部讓我感到親切的電影,不僅因為它的故事地點是沂蒙山區、它的對白用我的家鄉話,更重要的是,影片中那些在亂世裏顛沛流離、戰戰兢兢而又隱忍豁達地活著的山鄉百姓,讓我看到了自己祖輩們的影子。
知道這部電影改編自一篇小說,在網上找到原著,卻訝異地發現是一篇歌頌軍民一心、老百姓像牛一樣為黨奉獻一切的主旋律庸常之作。不得不佩服管虎,優秀的導演,縱使在垃圾中也能尋到有價值的閃光點。管虎僅僅藉助了原著中老百姓為共產黨照料奶牛這條線索,融入自己的理念和人文情懷,進行再創作。電影最大的亮點在於,刻意淡化主義、民族、正邪和是非這些被定格了的觀念,以「芸芸眾生」為起點和歸宿,從兩個生命的角度去看這生之世界的殘酷。兩個生命,一個是人,村民牛二,另一個是一頭奶牛。
奶牛是國際友人贈送、用以支持中國革命的八路牛。日軍掃蕩,八路軍緊急撤退時把這個大傢伙捨給村裏照料,雙方簽下了字據。在那個動盪的年月,隨時都得躲避日軍掃蕩和土匪侵襲,沒人願意帶上這麼一個大拖油瓶。他們都是艱難活命的老百姓,沒有踴躍為黨奉獻一切的覺悟。村長只得召集村民,採用抓豆子的方式決定奶牛的歸屬,一百多顆綠豆裏放一顆紅豆,抓到紅豆者負責奶牛的飼養。最終這個「頭彩」砸向了牛二,寡婦九兒替他抓到了那顆紅豆。牛二死皮賴臉地不依,村長色誘之,承諾他若養牛就把九兒許給他,最終牛二半推半就地在字據上按了手印。
擔下這個任務後,牛二去山上挖藏奶牛的洞,待下山來卻發現村子已被日軍洗劫,再找不到一個活人,那頭奶牛反倒安然無恙地藏在房子裏。一隊日本傷兵來到此地,牛二拉不走奶牛,只得自己逃命。但懷揣那張字據,牛二逃得心不安理不得,他是按了手印的,他和八路有個約。最終促使牛二捨身返回營救奶牛的,不是所謂的忠誠、精神、信念、民族大義,一個貪圖小便宜、連「八」和「人」都分不清的亂世芻狗不懂這些大道理,但他卻懂得信守承諾,堅守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底線。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我們知道,有多少不以做人的道德底線為底線的精神,到頭來都變成了禍患整個社會的神經亂彈。
劇中對話顯示導演用心
返回村子,出乎牛二意料的是,日本人對這頭奶牛相當友愛。奶牛溫馴地接受日本人的照料,並不反對自己的乳汁被用來哺育日本傷兵,就像當初哺育八路傷兵一樣。看來這頭八路牛並未接受過馬克思主義洗腦,牠也沒有人類世界裏的是非善惡觀念,牠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都把他們當做兩條腿走路的生命。牛二營救奶牛不成,還把自己搭了進去,他和日本軍官的拚死打鬥吸引了日本人的注意力,使埋伏的游擊隊成功消滅了這夥人。
牛二和奶牛逃過槍林彈雨,就當他飼養著奶牛、喝著熱呼呼的牛奶、享受著這難得的好日子時,一群難民流落到了村子裏。牛二和奶牛都不吝嗇,讓這群人喝牛奶充飢。為了養活他們,奶牛最終病倒,再也擠不出奶來。大部份難民只得向其他地方流浪,有幾個人留下欲殺奶牛吃肉,牛二和奶牛逃到瞭望臺上,他們不罷休,卻踩到日本人埋下的地雷,被炸得灰飛煙滅。牛二嘆息,這世道,「人不像人,狗不像狗」,正所謂,天地不仁,使萬物為芻狗!其實很多時候不仁的不是天地,而是人類自己對自己不仁。
牛二在帶奶牛離開村子時,發現了一個還活著的日本士兵澀谷。牛二想殺他報仇,但面對這個已毫無抵抗力的人,他很難下得了手。澀谷掏出自己家人的照片,說明自己還是學生,只想好好上學,從沒殺過人。牛二聽不懂澀谷的話,但他卻看明白澀谷想救生病的奶牛。牛二放下刀,把澀谷放到牛背上,帶他上山,卻碰到一個國民黨散兵。國民黨兵要開槍殺日本兵,求生的本能使澀谷拿過槍來自衛,牛二勸阻不了,只得在兩個滿是創傷的士兵的互射中,用盡蠻力按倒奶牛,死死抱著它。澀谷說,人和人不應當互相殘殺,牛二說,還沒死夠嗎?這些話語,導演是深有用心的。
兩個士兵互相殺死了對方,牛二和奶牛又回到村子裏,卻碰上了土匪。救不了奶牛,牛二抱著炸彈要與土匪同歸於盡,這時又一夥來路不明的隊伍出現,和土匪打了起來。牛二昏倒在地,槍林彈雨中,那頭奶牛走到牛二跟前,趴在他身邊。兩個生命就這樣在槍炮聲中安安靜靜地依偎著,聽天由命,那樣的溫馴,像亂世裏所有顛沛流離的老百姓一樣。
槍聲散去,牛二和奶牛又一次倖存下來。他們回到山上,自此兩個生命相依相存,把他們連結到一起的,已不僅僅是牛二和八路簽的那張字據。為烘托這段「人牛情未了」,導演刻意讓牛二把對九兒的情感,寄託到這頭使他們走到一起的奶牛身上。也許更關鍵的是,在生命如草芥的亂世裏,牛二已把自己和牛平等相待。正因為體會到生之不易,他才懂得了珍重生命,無論自己的,還是牛的。
一切都是暫時的,什麼都能過去
六七年之後,曾經的八路軍、現在的人民解放軍又來了到這裏。牛二拿著字據去還牛,但已沒人記得這件事。一個解放軍軍官讓牛二自己養這頭牛,牛二要求軍官在字據上按手印,軍官手指按下的那一刻,牛二終於守完了這份約。沒人知道牛二的故事,也沒人關心,忙於解放事業的他們顧不得搭理這麼一個瘋子。
牛二和奶牛回到山上,山下依稀傳來新一輪的槍炮聲,奶牛驚恐地哞叫幾聲,坐在崮巖上的牛二回過頭來,平靜地說:「別害怕,什麼都能過去呀!」呼呼的風聲中,牛二呵呵地笑著。
準備好作影評的我,是以很理性的態度來觀看這部電影的。但當一切磨難積聚到最後,以這樣的場景和這樣的話語作結時,我內心那根理性之弦瞬間鬆懈了下來。這種中國底層百姓溫馴堅忍、逆來順受、縱使於崖縫間也能扎根生存的精神,余華寫過,但他對此過於完滿的敘寫而批判精神的不足,反而成為對中國人奴性一面的宣揚;賈樟柯也觸及過,他並不覺得這值得大書讚美之詞,但總是止於感傷與感懷,作一聲嘆息,發展到最後便是《二十四城記》裏那做作的、刻意煽情和可笑的懷舊情結。
坦白說,《鬥牛》在這方面也並無很大的邁進,它值得稱道之處,首先是在最後控制住了情感,沒有流於毫不抑制的做作煽情,感傷之中反思並未被消解掉;其次是整個故事隱藏著蜻蜓點水的批判色彩,導演將此寓於只可意會的反諷之中;第三最關鍵的一點,就像管虎所言,電影展現了希望,那是對生命的尊重,死亡面前的生之希望。
當牛二笑呵呵地說「什麼都能過去」時,我想到了自己的祖輩們,他們就是這麼熬過來的,把什麼苦難都經歷過去了,然後帶著不願觸及的記憶,不留痕跡地離去,跟中國所有的普通老百姓一樣。奶奶在跟我講她偷麥穗的故事時,也是呵呵笑著的,笑自己四肢失去知覺一般癱軟在草叢裏,動都不動了,也幸虧如此,她才沒被日本兵發現。奶奶笑著,眼裏含起淚,還說人老了,一想到過去的事就容易動感情……
我想當我感到恐懼時,冥冥之中祖輩們也會對我說,別害怕,甚麼都能過去。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鬱,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的時候暫且容忍,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會到來!
我們的心永遠向前憧憬,
儘管活在陰沉的現在,
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將變為可愛。
這是普希金的詩。是的,一切都是暫時的,什麼都能過去。但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不再流離於時代和歷史的騙局之中?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尋到真實與本我?
轉自自由聖火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