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步行終日近黃昏4
他是一個身材高大,半農半工模樣的人。身上圍著一件寬大的皮圍裙,一直圍到他的左肩,圍裙裡有一個鐵錘、一條紅手巾、一隻火藥匣、各式各樣的東西,都由一根腰帶兜住,在他的肚子上鼓起來。他的頭朝後仰著,一件翻領襯衫大大敞開,露出了白皙光滑的牛脖子。他有濃厚的眉毛,腮幫上留著一大片黑胡須,眼睛不凹,下頦突出,在那樣的面貌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怡然自得的神氣。
「先生,」那過路人說,「請原諒。假使我出錢,您能給我一盆湯,讓我在園裡那棚子裡的角上睡一宵?請您說,您可以嗎,假使我出錢的話?」
「您是誰?」那房子的主人問。
那人回答說:「我是從壁馬松來的。我走了一整天,我走了十二法里。您同意嗎?假使我出錢?」
「我並不拒絕留宿一個肯付錢的正派人,」那農人說,「但是您為什麼不去找客棧呢?」
「客棧裡沒有地方了。」
「笑話!沒有的事。今天又不是演雜技的日子,又不是趕集的日子。您到拉巴爾家去過沒有?」
「去過了。」
「怎樣呢?」
那過路人感到為難,他回答說:「我不知道,他不肯接待我。」
「您到沙佛街上那叫做什麼的家裡去過沒有?」
那個外來人更感困難了,他吞吞吐吐地說:「他也不肯接待我。」
那農民的臉上立刻起了戒懼的神情,他從頭到腳打量那陌生人,並且忽然用一種戰慄的聲音喊著說:
「難道您就是那個人嗎?……」
他又對那外來人看了一眼,向後退三步,把燈放在桌上,從牆上取下了他的槍。
那婦人聽見那農民說「難道您就是那個人嗎?……」以後,也立了起來,抱著她的兩個孩子,趕忙躲在她丈夫背後,驚慌失措地瞧著那個陌生人,敞著胸口,睜大了眼睛,她低聲說:「佐馬洛德。」1這些動作比我們想像的還快些。屋主把那「人」當作毒蛇觀察了一番之後,又回到門前,說道:
「滾!」
「求您做做好事,」那人又說,「給我一杯水吧!」
「給你一槍!」農民說。
1佐馬洛德(tsoCmaraude),法國境內阿爾卑斯山區的方言,即野貓。——作者原注。
隨後他把門使勁關上,那人還聽見他推動兩條大門閂的聲音。過一會兒,板窗也關上了,一陣上鐵門的聲音直達外面。
天越來越黑了。阿爾卑斯山中已經起了冷風。那個無家可歸的人從蒼茫的暮色中看見街邊的一個花園裡有個茅棚,望去彷彿是草墩搭起來的。他下定決心,越過一道木柵欄,便到了那園裡。他朝著那茅棚走去,它的門只是一個狹而很低的洞,正像那些築路工人替自己在道旁蓋起的那種風雨棚。他當然也認為那確實是一個築路工人歇腳的地方,現在他感到又冷又餓,實在難熬。他雖然已不再希望得到食物,但至少那還是一個避寒的地方。那種棚子照例在晚上是沒有人住的。他全身躺下,爬了進去。裡面相當溫暖,地上還舖了一層麥秸。他在那上面躺了一會,他實在太疲倦了,一點也不能動。隨後,因為他背上還壓著一個口袋,使他很不舒服,再說,這正是一個現成的枕頭,他便動手解開那捆口袋的皮帶。正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陣粗暴的聲音。他抬起眼睛。黑暗中瞧見在那茅棚的洞口顯出一隻大狗頭。
原來那是一個狗窩。
他自己本是膽大力壯,猛不可當的人,他拿起他的棍子,當作武器,拿著布袋當作籐牌,慢慢地從那狗窩裡爬了出來,只是他那身襤褸的衣服已變得更加破爛了。
他又走出花園,逼得朝後退出去,運用棍術教師們所謂「蓋薔薇」的那種棍法去招架那條惡狗。
他費盡力氣,越過木柵欄,回到了街心,孤零零,沒有棲身之所,沒有避風雨的地方,連那堆麥秸和那個不堪的狗窩也不容他涉足,他就讓自己落(不是坐)在一塊石頭上,有個過路人彷彿聽見他罵道:「我連狗也不如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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