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參加學區內一所國小的畢業典禮,楊校長於對畢業生祝福詞的尾端特別要「小憲憲」站起來,他慎重地將孩子交到我手中時,叮嚀憲憲到了國中後務必要徹底的改變,校長期盼殷切地說罷,竟然引起師生們一陣哄堂大笑。此場景頗有趣,自己長期來在輔導現場進進出出的,因此,也就鍛鍊出對青少年違常行為望、聞、問、切略高於半調子的本事,不問自明:憲憲這孩子,恐怕是小子難纏!
上個月初,憲憲國中畢業前一個月,我受邀擔任他國小母校教師進修的專題講座,我帶著憲憲和小安子一行五人回去露露臉,也請他們當課程的助教。國小時,憲憲和小安子這兩個寶一個在本校,一個在分校於學習與行為上都有些麻煩,後來,憲憲更有法院觀護人介入輔導;而小安子也在分校相當冒頭,諸多的違常行為讓個性剛強的分校主任氣得直宣稱:還是自己撞牆算了!但於進修的會場裡,校長和老師們都覺得孩子變化太大了,孩子表現的祥和理性,尤其憲憲更是一派知書達禮的模樣,恭敬地坐在教師群中,他斯文的氣質和深度的對話內容,深刻地觸動著在場的每個人。但是,在國中的前兩年憲憲確實也讓大家吃足了苦頭!
國一時,憲憲編在郭老師的班上,郭老師的描述是,憲憲每天瘋瘋癲顛口無遮攔地嗆這罵那的,與同學及師生間爆發大大小小的衝突真是少有間日,而基本上衝突由憲憲發動的多。一年級13歲的孩子,除了鼓勵及和孩子聊聊天外,我極少干預一年級導師的班級經營。或許也正因此而疏忽了及早介入的黃金時機。升上二年級,孩子的言行更是離譜,與同學肢體衝突不斷,說話更是髒話連篇,家教與學校教育似乎均不起作用,有老師私下曾以滿腦子歪邪念頭來形容不受教的憲憲。因而,二年級開始我也留意上他了,他到學務處、輔導室接受指導的次數不知凡幾?粗估一下,整個二年級間憲憲被轉介來我處恐超過50次,由是推知,我與憲憲結緣之深了!
這50 回的師徒交鋒經驗裡,說來慚愧,有幾回我瀕臨破功邊緣,那幾次師生關係的危機時刻,幸好我都會想起兩件往事來,念頭一起,情緒很快就降溫了:當國中老師的第一年,班上有個學生叫丁清湖,清湖他對唸書的興趣不大,因此,經常藉故不上學也不請假,到了畢業前,他的綜合成績表現核計後不及格,任課老師普遍地認為只能發給修業證書。會議上,我這懷抱著理想主義的年輕導師站起來放言高談:學生不來上學是導師和學校的錯,班級和學校為什麼讓學生沒有歸屬感,而選擇留在家裡……我說的興頭正旺,旁座的同事卻直拽我的衣服,示意我別再講了!時光移轉,我驚異的發覺自己是不是已走入了行政的胡同,為了個經常犯錯的孩子居然會按捺不住火氣,這是教育生涯裡極其少見的狀態,我不免內找而拷問自己:當年那珍貴的理想主義哪裡去了?
第二件事讓我更心生警惕,也經常提醒自己切勿再犯同樣的錯誤:教書的第三年在一實施職業性向測驗的課堂上,被公認是三年級最皮的學生李洋,他胡亂填寫後蒙頭就睡,經叫起,李洋的回話口氣相當不善,我怒火中燒地的揍了他一板,後來也未作任何的安撫與輔導,於是這樑子便結上了。畢業後兩年,有天,我代理校長領著200餘位學生至北部作教育參觀,夜間師生投宿飯店,李洋竟然帶來幾位青少年來點名叫陣,騷擾片刻方才散去。這事件令我有了更深層的反省:要以正義教導正義、以理性教導理性、以愛教導愛;確信,暴力是不能教導文明的!
憲憲的最後一次出狀況是國中三年級上學期開學後不久,他在週六夥同外校學生砸壞了國小母校的十幾塊玻璃,因被錄影機抓的正著而通知到學校來。招生時段,這事對學校影響頗大,我原擬教訓這小子一頓,但一思及李洋的往事與焦點解決諮商學者的呼籲:「換根驅動改變引擎的把手吧!無效的方法不要再使用了!」頗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忖近50回的諮詢對憲憲而言,收效似乎是有限。隔著辦公桌孩子喪氣的坐在前面,我就準備換把把手!接著,將心態調整至佛家所稱「慈悲」的位置,沒有強忍與生氣的,我悲憫地看著孩子。
「砸破玻璃,或許,這也是問候母校的一種方式!」我的話輕鬆到憲憲都覺的意外。「我能不能畢業?」聽來孩子似是摸不清我的意圖,遂叉開了話題直接關心到可能的結果上。「終究都會離開學校的!您相信玻璃它是有生命的嗎?」我也繞個灣沒回應能不能畢業的問題,而擬以生命的角度切入。當水龍頭被拔掉、小便斗被敲毀、玻璃被砸碎時,它們的生命形態改變了,生命力因而流失;水龍頭不再是水龍頭、小便斗不再是小便斗、玻璃不再是玻璃;它們會感覺痛、決裂和怨恨……「感覺痛?」繞口令似的一段話,孩子聽的不全明白,但他卻興趣地捕捉到毀壞的東西會感覺痛的新鮮說法。
稍稍思索後,我預備將道理不引原話的說個大概:人的身上有兩種物質,一種是白色物質,稱作德,它是因為我們做好事、表現好的行為和有好的思想念頭而產生的……。孩子非常聰敏,他即刻接上了話:「那我們做了壞事,比如打破了窗戶玻璃,身上會有黑色物質!」「好極了,就是這個理!」我瞧著孩子正用左手搓揉著右手腕及掌心、掌背,旋又充滿驚喜的說:「好奇妙,打破玻璃的右手雖然有些痠痛,但是手腕、掌心及掌背,還有胸口都有大大、柔和的能量逆時鐘方向旋轉著,整個人非常舒服!」
「所以呢?」我慈祥的問。「玻璃真的也會痛!」這是孩子難能可貴的領悟。
我知道憲憲會取得畢業證書的,也因此我想把延伸開來的話題留在以後。起身送孩子回教室後,我細細地盤點起30年的教育與輔導生涯裡,似乎從來沒有像此刻如此豐富與自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