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里的“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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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最高學府北京大學里還有監獄?當您讀完季羡林先生的《牛棚雜憶》,這個文題一下子就蹦了出來。

北京大學在中國一直開風气之先,或好的或坏的都有。最大好事是以《新青年》雜志為旗幟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此雜志由陳獨秀初創于上海,落腳北大之后才陣容擴大,論鋒逼人,震動全國,其影響、薰陶或刺激的可堪稱中國之最;可最大坏事是什么?那就是“文革”之初,出現在北大牆頭的“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

我沒有讀過北大校史,僅從史料知道“五四”運動期間北大設有監獄。1919年五月四日下午,北京學生齊集天安門,有四五千人之多,群情激憤,提出“外爭國權,內除國賊”,把矛頭對准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并火燒曹宅,痛打章宗祥。當晚有32名學生被捕,經各方抗議營救,五月七日上午10時,將被捕的32人全數釋放。可是北京政府五月二十五日發出了禁止人民集會游行和禁止散發傳單的命令,六月一日又發出一道命令,不僅攻擊群眾的愛國運動,并為曹、章、陸開脫罪責。六月三日,北京各大中學學生按照預定計划分做50余組上街,理直气壯進行宣傳講演,被捕去178人,京師警察廳容納不下,被拘押在北河沿北大法科。陳獨秀當時寫了一篇短文《六月三日的北京》說:“民國八年六月三日,就是端午節的后一日,离學生的‘五四’運動剛滿一個月,政府里因為學生團又上街演說,下令派軍警嚴拿多人……”就這樣堂堂學府成了監獄。“校內差役,一跑干淨,自早到晚,一百多人連一口涼水也沒吃著。”這里雖然不是正規監獄,可戒備更加森嚴。六月四日,北河沿兩岸共搭起二十個帳棚(東邊西邊各十個),駐扎軍隊,把北大法科團團圍住。就在這一天,學生們按計划以比昨天加倍的人數出發講演,又被捕去700多人,北大法科也容納不下,被拘押在馬神廟北大理科。第三天即六月五日,學生更加激昂上街講演,而且帶著行李,連牙粉牙刷面包都帶著,要去陪伴被拘押的同學坐監。此時,軍警已捕不胜捕。當時上海罷工、罷市、罷課的消息已傳出,軍警不再拘捕講演的學生,僅驅散听眾,后來包圍北大的軍警也撤走了。曾被拘押的學生并未离去,自己維持秩序,反拘了七個警察,留了兩個帳棚,作為人証物証,同時派代表到京師警察廳索取被捕近千人的伙食費和臥具。你們不是拘押了我們近千個學生嗎,按慣例你們總得給我們飯吃,給我們睡覺用的被褥吧?這大概也是北洋軍閥統治時期一個天大的笑話了。

“六三”大逮捕后,北京各校教職員連日開會,一面推舉代表請愿,一面通電全國。北京專門以上學校教職員聯合會在通電中說:“等學生于匪徒,以校舍為囹圄,蹂躪教育,破坏司法,國家前途,何堪設想?”各校長在給國務院的呈文中寫道:“學校為國家永久作育人才之基地,非政府隨意執行刑法之地。”連日來,到北大法科理科慰問被捕學生社會各團体和各界人士絡繹不絕,并送饅頭送面包等聊表“感激學生為國宜勞之意”。六月六日教育部派員前往北大,勸說被禁的學生回校,學生不買賬。六月七日,大總統徐世昌派員前往道歉,表示政府“處置失宜”,勸學生“回校休養”。但學生已議決,不罷免曹、章、陸暫不离開拘留所。六月十日,徐世昌下令免去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的官職,學生們爭得胜利。警備司令段芝貴說過:“宁可十年不要學校,不能一日容此學風!”此時,他也不得不“引咎辭職”。

半個世紀過去,北大也早從沙灘一帶遷到北京西郊,可在“文革”時期的1968年,在這個美麗优雅的校園里又營造出一座監獄。這是极其簡陋,年久失修,廢置不用的兩排平房。男女分開,每間住二十來人,每人僅有可躺下的一席之地。這低矮潮濕的小屋里,塵土累積,蛛网密集,霉气扑鼻,潮霉之處所有的小動物這里都有。這里也不是正規監獄,比如沒有堅固的高牆,四角沒有炮樓,也沒有高壓電网等等,但這兩排平房四面,凡沒有建筑物的地方也搭起葦席牆,通往監改總部的通道,設置了很多防護設施,有長矛、有鐵蒺藜,夜里重門緊閉,很害怕這一幫“老犯”會“暴獄”。記得參觀重慶的渣滓洞時,牆壁上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八個大字,這里一排平房的牆上也寫有比人還高的八個大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季羡林先生當時覺得,對他們有极大威懾力量的這八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极見功力。這里的監改人員,季先生稱為牢頭禁子,雖然暫時手里不執長矛,但木棒時時在握,其他如自行車鏈條之類也是現成的,都不是吃素的,這就是北大校園里人人皆知的“黑幫大院”。

“‘革命小將’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始至終所搞的一切活動,那就是:折磨人。”這里折磨人的花樣繁多,而且向精致化發展。就從季先生的書中舉例。如天天要背誦一段“最高指示”,“倘若背錯一個字,輕則一個耳光,重則更嚴厲的懲罰”。有一個地球物理系的老教授,年紀實在太老了,而且腦袋里除了數學公式之外,連“最高指示”也很難擠進去,就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兩眼下鼓起兩個腫泡。再如晚間訓話,每天吃過晚飯,全体“罪犯”集合在兩排平房間的小院里,有一個監改人員站在隊列前訓話。“訓話者高聲點到了誰的名字,還沒有等他自己出隊,就有兩個年輕力壯的監改人員,走上前去,用批斗會上常用的方式,倒剪雙臂,拳頭按在脖子上,押出隊列,上面是耳光下面是腳踢……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兩只腳。”這樣的晚間訓話,竟每天都引來許多圍觀者。有一位西語系的歸國華僑教授,行將就木,也被弄來這里躺著“改造”。“他住的房子門外就是晚間訓話‘罪犯’們排隊的地方。每次點名,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名字。此時就從屋中木板上傳出一聲:‘到!’聲音微弱、顫抖、蒼老、凄涼。”這一位重病在身的教授,每天晚上都要神經高度緊張听外面的訓話點名,一點到自己就要拼命喊出一聲“到”。這聲音是不是會使不少人心靈震顫?還有所謂“特別雅座”,這是大院里有一位張老爺,每天晚上都要“召見”一個“罪犯”。他坐在大榆樹下燈火輝煌處,一邊摳腳趾縫,一邊或從精神上或從肉体上折磨一下“鬼”(“罪犯”已不是人了)。被他“召見”的就有“欽犯”陸平。季先生也看到被他分別折磨一夜的一男一女兩位老師,第二天均臉上浮腫,眼圈發青。季先生也不幸被這位張老爺在晚上“召見”過兩次,第一次是精神折磨,第二次干脆用自行車鏈條劈頭蓋臉打下來,真的是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pan”。究竟打多長時間,季先生也不知道,只听得一聲“滾蛋”,他才回到牢房,結果臉上,鼻子里,嘴里,耳朵上都流著血,中國早有“士可殺,不可辱”的說法。季先生也是誓不受辱的,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用什么方法,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想了再三,不能死在家里,那樣他的嬸母和老妻都會嚇著。他裝好了一布袋安眠藥,就要出門去死時,紅衛兵砸開門把他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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