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八月,德國第十屆卡塞爾文獻展(KasselDocumentaⅩ)上,放映了中國藝術家汪建偉的錄象作品《茶館》,之后,我与文獻展組織者CatherineDavid主持了一場公開對話:
楊:請問,挑選這個錄象參展的標准是什么?D:……
楊:我指的是,除了异國情調的題材外,還有哪些標准?D:它不是一個紀錄片,而是一件作品。
楊:這正是問題。對我而言,“作品”意味著形式——角度、結构、節奏、視覺語言等等。可《茶館》,构思上毫無想法,結构上松懈單調,鏡頭運用平鋪直敘,造成全片的累贅冗長。從形式上考查,這恰恰是件很糟的作品。
D:但我覺得那后面有种詩意……楊:真抱歉,我是詩人,卻完全沒感到它有詩意。這并不是說我不懂:你指的詩意是什么?那正是“异國情調”:遙遠的東方、神秘的國度、陌生的民俗、怪异的文化……可惜,我來自那儿。那不是我的异國。我以為,詩意不應來自于材料,而應來自藝術家對材料獨特的處理方式。就是說,詩意,是藝術家“賦予”材料的。而非相反。以《茶館》的作者對材料的既缺乏意識又完全失控,只令我覺得非常無聊。
我曾很喜歡汪建偉的油畫:那一張張粗暴涂抹的、培根式的面孔,隱約可見的毛式制服,滲出濁黃的筆触,超現實得達到了現實的可怕程度。但《茶館》卻徹底失敗了,失敗在“藝術”面對素材的蒼白無力。誰不會玩這類大白話似的“隱喻”呢:茶館(中國);牆頭的標語(共產党);蒼蠅在酣睡者臉上爬(落后愚昧);大吵大鬧的方言(地方性);說書和川劇(民俗),等等等等。四座茶館的剪接組合,毫無對比或遞進。那有什么必要重复這空洞的敘述,而不精心處理一座茶館內的材料?這里,貧乏的不是現實,而是作者的藝術思考。喧鬧紛繁的畫面,掩飾不住鏡頭語言的單調:錄象机提供的可能性,并未讓作者“發現”更深層次的現實;而作品的完成,也沒給錄象藝術帶來了任何新意。我甚至無法稱之為“新寫實主義”——因為其中簡直沒有“寫”。而現實的內涵,卻与作品的表現力成正比。以此衡量《茶館》,最多是一幅拖得太長的漫畫(可惜作者沒意識到)。藝術之薄弱,恰恰讓現實水一樣從指縫間漏掉。
我所使用的“失敗”一詞,除了訴諸中國藝術家的藝術真誠外,沒別的依托。因為,當代中國藝術在世界市場上正大獲成功,步步走紅:九十年代以來,悉尼、柏林、威尼斯、紐約、倫敦、卡塞爾、巴黎、香港、東京,現在是漢城,哪個大博物館、著名展覽會、畫廊,沒舉辦過大型當代中國藝術展呢?——汪建偉本人,也剛應邀來倫敦ICA,以另一件錄象作品參展“北京——倫敦”項目。由此,“毛Pop”、“痞子”、“玩世”、“中國艷俗”、“中國電腦—网絡藝術”,甚至連男變女的變性手術,都成了西方報刊談論中國藝術的話題。但象《茶館》這种“有中國特色”的成功,藝術家們陶醉歡喜之余,又是否會隱約不安?興高采烈的開幕式總會過去。香檳會喝完。傳媒炒爛了這個噱頭就去找別的噱頭。之后怎么辦?是屆時改行,還是趁早捫心自問:偽造的成功背后,什么是真正的問題?
最触目的是:一個偽標准。我在《眺望自己出海》一文中已談過:西方面對當代中國文學藝術喪失了判斷价值的標准,但“這并不是說西方沒有自己的標准——安迪·沃霍之后,哪個西方畫家還會對‘毛+Pop’有興趣?作為藝術觀念,它早已完成;作為參与現實,它早已過去了”……“比沒有標准更可怕,提供了一個偽標准——既無西方藝術原則,又盲從于中國現實表象:連政治上也因為反抗者的藝術語言如此蒼白,只能寄生于被反抗者而存在,于是毫無意義。”當代中國藝術,借地理和文化上的間离效果,贏得了不少這樣的前置詞組:“中國也有了……,”結尾當然是一個惊嘆號。我不能不想起文革后的“傷痕文學”:把突破政治禁區,粗糙地等同于文學質量;用“人的真誠”代替藝術的標准。但“真誠”難道不是對所有人起碼的要求?它至多是創作的起點,這之后完成的才是作品。從零下爭取到了零,只該談論“有”或“無”,卻談不到“有什么”。一個美國詞概括了西方的態度:“优待种族歧視”。那中國藝術家自己的態度呢:是對這“优待”反躬自省、深深警惕?還是投其所好、一擁而上?兩种反應,藝術自覺的程度高下立見。誰玩誰呢?你玩“毛”、玩“西方”,或干脆玩的是自己——有利可圖就樂于被玩?同樣惡劣的品味,在專制政權的鐵腕、或中產階級的庸俗客廳中放棄自我,真有那么大區別?
偽造的標准來自一個最大的虛构:“中國”。兩個空殼似的詞“共產党”和“五千年”,成了在西方基本的“中國意象”。但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個“中國”?台灣、大陸、香港、海外,從政治制度到對歷史文化的闡釋,甚至文字書寫,都截然不同。沒有界定的“中國”,与其說存在于現實中,不如說存在于人們想像中:一個幻象的國度。
但荒誕并未到此為止。一個詞“中國的”、一個概念“認同性”(Identity),給虛构注入了格外實用的內容。當代中國藝術,都是從題材上一望可知的。這些“特征”,不僅幫助辨認,而且參与評价。它們變化組合,派生万物,猶如几大元素,支撐著當代中國藝術世界。鑒于過去、現在和可見的將來屢試不爽的有效性,值得依次羅列如下:
一、政治。冷戰意識形態仍是一條捷徑。毛的臉、紅衛兵、大批判口號、文革宣傳畫,血淋淋的构圖,都在調動西方積累了半個世紀的冷戰知識,繼續運用于當今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博物館”:齊聲背誦小學生手冊般簡化的道德說教,因為還有一個對象,能夠去詛咒。要是再加上一點暗示,用作者被迫害的政治履歷撒撒嬌,就更保險了——西方觀眾和評論界就是滿腹否定意見,也無法開口說出來。
二、民族(認同)。在一個流行“東方主義”的西方主義世界上,藝術也在或正或反,分享權力的价值觀和游戲規則:雖然“中國”一詞尚缺定義,可決不妨礙強調藝術的民族性,哪怕強調到民族主義的程度;或者,譴責“中心”与“主流”,孰不知一件作品永遠是它自己的中心,而藝術家不追求市場也不在乎“邊緣”;最可利用的是“政治正确”,把西方庸俗學術与對中國現實的玩世不恭,刻意混為一談。但能騙誰呢:所有響亮的群體名義,最終都得落實到一個人身价上?
三、文化(認同)。常常已墮落為賺錢牟利的商標。風水、易經、小腳、小妾、武術、气功、書法、改良文人畫、大紅大綠的民俗、張燈結彩的地方戲……。個人對傳統的獨特反思,被整體的“文化”公分母合并了。藝術表現上必要的獨創性,被淹沒在公認的題材“特色”下。問題不在于“題材”能不能用,卻在怎么用?一個足夠的藝術個性,怎能容忍和別人公用什么?文化和傳統,倘若活著,必定植根于個人的能量——任何東西經“我”触摸,都轉化為与眾不同的。若非如此,越鮮艷眩目的文化特色,越象一具僵尸。
四、“后現代”。沒有比從“前現代”一步跨進“后現代”更輕而易舉的了。當代中國藝術課本中,通用的是“加法”:紅衛兵+可口可樂、紅小鬼功夫+電子游戲、五十年代全家福+一根紅(電?)線、家傳老照片+電腦軟件、仿古山水畫+三級色情鏡頭……一個公式:“中國土產”+西方流行=名利雙收。多簡單的事,如此一躍,就從遠遠落后站到了世界的未來!沒有比“無深度”、“反個性”、“非歷史”、“(還沒結构就)統統解构”更受中國藝術家們歡迎的了:都不是就都是;都沒標准就都能冒充標准。那除了錢還有什么是真的?錢,一切价值中的价值!
當代中國藝術就這樣“成功”了——以犧牲作品的藝術個性為代价。還是“認同”了,關鍵在于,向什么認同?天安門廣場的一顆子彈,徹底打碎了中國知識份子“文化救國”之夢。世紀末的金錢時代精神,又沖刷掉了八十年代反抗者的英雄幻覺。依然如故的意識形態壓力,和市場誘惑雙向夾擊,使堅持自己的美學標准、忍受探索的寂寞,比過去艱難得多。這或許是部分原因。但,真正的困境還在自己:這些賣弄題材噱頭而藝術本身平庸無奇的繪畫、被觀眾一句“我也能做”否定了信用的裝置、以一脫到底為招搖的“行為”、思想和思想的呈現均只顯示出弱智的“觀念”(常常用得上一句中國成語:指鹿為馬),并沒有別人強迫你做。恰恰相反,是你為“偽標准”制造、甚至批量生產的。一個曾在西方市場上成功的藝術家,就是一條道路、一种模式,吸引著大批追隨者。歷史反正是人寫的。贗品复制一千次,誰都相信比真還真。于是,無處不見中國藝術暴發戶們得意洋洋的身影。
人們談論“藝術的困境”已很久了。以“進化”為標志的西方歷史觀和時間觀,投影到藝術上,成了對“創新”的盲目崇拜:新,爭奪屬于自己的時間。但無數為新而新的花樣,終于暴露出表面的五彩繽紛下,那不變的舊:薄弱和空洞。某种意義上,當代中國藝術熱,正是西方藝術思想困境的一個旁證。我想指出的是,這個對于“新”和時間神話的迷信,引進二十世紀的中國,被“現代化”的狂熱大大加強了。特別是半個世紀以來“共產党文化”——中國傳統專制文化的最惡劣版本——既打碎了傳統中國文化的框架、又不能完整移植西方,只破坏了一切精神原則,留下赤裸裸的權—利思維。一波一波的流行詞藻和理論背后,蔓延著一片触目的空白:每個人自覺能力的喪失。只能追逐時髦因為除此再沒有什么。偽造的成功如此必要,因為它也偽造出了我們自欺欺人的自我。藝術的困境,東、西方一樣,從反省作品必須引申到反省文化和現實,進而直抵那個本源:人的問題。
我倒并不為此悲觀,因為指出困境也刺激著能量。對“新”之質疑,或許正是突破單一時間觀的起點。追問“當代、中國、藝術”,本身就在問傳統与現代、中國与西方、什么是价值標准等問題。換一個角度,再看上面提及的几個“元素”:政治,不是專制權力容不容忍藝術家,而是藝術家的獨立思考和表達在“禁止”專制權力;民族,個人創造永遠是“中國的”一詞的前提;文化,每個人必須在自覺中包含對傳統的獨特理解,但不得不記住,越完整成熟的文化符號,要重新激活它們越得靠大得多的個性能量;“后現代”,不是以東方時間觀去簡單代替西方時間觀,而是你有沒有自己的時間觀?能否表達出來?——歸根結底,藝術可以比較:撕去了時間幻象,作品都還原為個人的、語言的。無論古今中外,“不可替代”仍然有效;反之,有人早做過你在做的事、又做得更好,就麻煩了。毋庸晦言,藝術從來不變。大藝術家們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發掘生存處境的深度,發明表達它的形式——為“深”而“新”;“深”到不得不“新”!創造的一剎那,集一切于自身。我總猜想:北京一間斗室內,徐冰握住某塊小小的木頭,開始制作《天書》,當刻刀一一穿透,文字、人生、現實、歷史、原始的謊言、說不出的恐懼,他是否又听到“天雨粟,鬼夜哭”?
我預言不了新的千年紀中當代中國藝術的規則是什么?但,我此處所寫,或許只在指出那規則“不是”什么——不是,今天這种鬧哄哄的偽造的成功!
轉自民主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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