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法輪功為什么能強化忍的精神
在中國傳統文化——甚至包括共產党文化——中俯拾皆是,國人耳熟能詳,用不著李洪志再來發明創造。可是,許多法輪功學員确實表現出比常人更強的忍的精神,并堅稱是法輪功、是李老師教會了他們“忍”。這又當作何解釋呢?我以為至少有如下几個原因:首先,加入法輪功的人,大多數原來就老實本分,能忍善忍。唯其如此,他們才最容易被法輪功所吸引;一旦加入之後,又強化了他們固有的气質傾向。就象加入橋牌俱樂部的人,牌癮比別人大,牌技比別人高,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其次是練功行為的陶冶作用。實踐忍字,可從培養一种平和的心境入手。而培養平和的心境,又可從練習一套身体的動作入手。我們知道,在人的身与心之間,可以互相影響,互相作用。實用主義創始人皮爾斯(CharlesSandersPeirce)講到過制怒的辦法。他說,人一發怒,心理反應會引起身体反應,你的眉毛緊鎖,雙肩聳起,心跳加速,肌肉緊張;如果你想化解怒气,那不妨反過來,有意識地舒展雙眉,放下雙肩,深呼吸几次,讓肌肉放松。試試看,你不是發現你的怒气比原先小了、弱了嗎?這就是身体反應引起心理反應。中國气功(軟气功,包括法輪功)的動作舒緩從容,它還要求練功者放下雜念,因此,練法輪功能使人心气平和(當然,不是所有的身体動作都能使人心气平和,譬如拳擊就不會)。心气平和了,忍也就比較容易了。再有,法輪功成員不僅練習一套身体動作,而且還習誦大法,修練心性,有自己的一套省思和修養方式。其形式和基督教的禱告、禮拜,和儒家的修身養性,“每日三省吾身”——你也許還會聯想到文革中的天天讀、斗私批修——都有些相似。在緊張繁忙的紅塵俗世中,人們若是肯自覺地擠出一定時間專門在修好自己這顆心上下功夫,在如何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上下功夫,比起那些一頭扎進万丈紅塵中,有時間就打麻將唱卡拉OK,從不凝神靜思,從不反觀自己靈魂的人,無疑會變得胸襟開闊些,對現實生活中的利害得失表現得超脫些。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里寫到:“在美國,每星期的第七天,全國的工商業活動好象完全停頓,所有的喧鬧的聲音也听不到了。人們迎來了安靜的休息,或者毋宁說是一种庄嚴的凝思時刻。靈魂又恢复了自主的地位,并進行自我反省。在這一天里,市場上不見人跡,每個公民都帶領自己的子女到教堂去,在這里傾听他們似乎很少听到過的陌生的布道講演。他們听到了高傲和貪婪所造成的不可胜數的害處。傳教士向他們說,人必須抑制自己的欲望,只有美德才能使人得到高尚的享樂,人應當追求真正的幸福。他們從教堂回到家里,并不去看他們的商業帳簿,而是要打開圣經,從中尋找關於造物主的偉大善良,關於上帝的功業的無限壯麗,關於人的最後歸宿、職責和追求永生權利的美好動人描寫。美國人就這樣擠出一點時間來淨化自己,暫時放棄其生活上小小欲望和轉瞬即逝的利益,而立即進入偉大、純洁和永恒的理想世界的。”假如說托克維爾對“宗教信仰是怎樣時時使美國人的心靈轉向非物質享樂的”描述是正确的,那么,法輪功是不是也能起到類似的作用呢?第四,道德主要是實踐的問題而不是理論的問題,實踐道德主要靠意志的作用而不是靠理性的作用。所謂靠意志,就是下決心。一般人常常感到自己的決心不夠,於是就需要從外部引進權威。對於發布道德律令而言,重要的不是說什么,而是誰在說。同樣一句話,老師講就比同學靈,長輩講就比同輩和晚輩靈。摩西十誡若非出自摩西之手,冠以耶和華之名,對希伯來芸芸眾生就沒有那么大的效力。很多人讀李洪志的書,最不能接受的是作者自比神靈,唯我獨尊的架勢,可是反過來想一想,對於那些渴求權威指引、鼓勵和管束的人,是不是正因為《轉法輪》這种自比神靈、唯我獨尊的架勢,反而才更有力地影響他們的意志,從而影響他們的道德行為呢?
(10)法輪功的宗教性作用
第五,在社會不公、道德淪喪的時代,一班老實人、本份人,在生活中吃虧受气倒還在其次,更令人心气不平的是,他們發現自己的老實本份非但沒有受到周遭輿論的稱贊,反而被視為愚蠢、呆气、傻冒,反而被嘲笑、被孤立。因此,他們比別人更需要“同聲相應,同气相求”,更需要彼此抱團,互相肯定,互相鼓勵。正因為他們在現實中得不到鼓勵,因此他們比別人更需要從幻想中得到支持,也就是說,他們更需要神話,更需要宗教。法輪功使這种人結合成一個團体,并且為他們提供了一套神話,於是他們就不再感覺孤單弱小,低人一等,相反,他們會感到自己在精神上達到更高的境界,他們覺得自己有了強大的靠山即精神資源。這樣,他們就更有決心、更有勇气去堅持他們的道德理想。具体講到忍字,忍字的含義很多,一般人主張忍的出發點也各不相同。“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成語告訴我們,忍者并不是為了忍而忍,忍者之所以能忍愿忍,是因為他們有著別樣的追求,更大的追求。常識也告訴我們,要想生活得幸福,就必須節制自己的激情和欲望,把它們控制在一個适當的范圍之內;要想獲得持久的、更大的幸福,就必須放棄或犧牲許多暫時的享樂。宗教勸人向善也是用的同樣的道理,只不過它把目標向後推移,把人們做犧牲的報償放在來世,而不是放在現世。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一個人肯忍讓,肯吃虧,他通常都能夠贏得眾人的贊揚和好感,到頭來自己往往也并不吃虧。所謂“本份本份,總有一份”,就是說的這層道理。因此在正常的社會里,一班老實人本份人并不難堅持老實本份,更何況當老實人本份人還能得到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滿足。可是碰到社會不公、世風日下的時代,當老實人本份人就很困難了。他們發現,那些不老實不忠厚的人不但活得更滋潤,而且還被眾人所羡慕稱贊,自己一輩子老實本份,結果一輩子困窘,連應得的一份都得不到,連已有的一點都在失去,還要被別人嘲笑譏諷。由於他們在現實中得不到回報,連精神上的回報也得不到,所以他們就會灰心,就會動搖,就很難再堅持忍下去,許多人甚至同流合污。在這种情況下,宗教的作用就顯示出來了。一個人信仰宗教,他就可以對現實中得不到應有的回報不太計較,因為他相信他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得到足夠的回報。法輪功与此類似。李洪志說:“圓滿得佛果,吃苦當成樂”,“吃得世上苦,出世是佛陀”。這兩句話和那句老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很類似,不同之處在於,後一句話把吃苦的報償放在現世俗世,前兩句話卻是把吃苦的報償放在來世出世,放在常人肉眼難以觀察得到的一种境界。法輪功成員相信,唯有吃苦忍耐才能修成正果。有了金剛不坏之身這樣無比美好的前景在召喚,在現實生活中為了堅持真和善而多忍一忍不是就更容易了嗎?
(11)“忍”与怨恨
以上,我們講述了法輪功為什么能夠強化人們忍的精神的几條原因。不過,我們還沒有對法輪功提倡的忍字究竟是什么內容,有什么价值的問題展開討論。以下我們就講一講這個問題。法輪功的三字訣,真、善、忍,其意義簡單說來就是:真,要做真事,說真話,不欺騙,不撒謊,做了錯事不掩蓋,將來返本歸真;善,要有慈悲心,不欺負人,同情弱者,幫助窮人,樂於助人,多做好事;
忍,在困難時、屈辱時,要想得開,挺得住,不怨不恨,不記不報,能吃苦中之苦,忍常人不能忍之忍。在這三字訣中,真和善都好理解,好接受,“忍”字就要复雜一些了。龔小夏指出,一個忍字給法輪功成員的生活帶來新的意義。忍,不再是忍气吞聲的卑微,而成了居高臨下的寬容。這兩句話使人想起尼采對基督教道德的批判。在《論道德的譜系》一書中,尼采對所謂基督教道德的根源進行了別開生面的分析。尼采把基督教道德稱作奴隸道德,它產生於怨恨精神。深受壓迫者由於無能反抗,故而心怀怨恨,然而借助於一种迂回的、狡詐的方式,他們由怨恨創造出一种新的价值,發明了一种新的意識形態,從而使得怯懦屈從一躍而成為善良与寬恕。按照尼采,人類生活本來是优胜劣敗,弱肉強食。胜就是优,敗就是劣,強就是好,弱就是坏;這就叫主人道德,也是真正高貴的道德。可是基督教把這种价值觀來了個顛倒。因此,“就其本質來說,基督教是一場反向運動,是一場反對高貴价值的偉大起義”。尼采寫道:“奴隸在道德上反抗伊始,怨恨本身變得富有創造性并且娩出价值,這种怨恨發自一些人,他們不能通過采取行動做出直接反應,而只能以一种想象中的報复得到補償。所有高貴的道德都產生於一种凱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隸道德則起始於對‘外界’,對‘他人’,對‘非我’的否定:這种否定就是奴隸道德的創造性行動。這种從反方向尋求确定价值的行動——值得注意的是,這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方向尋求价值——這就是一种怨恨:奴隸道德的形成總是需要一個對立的外部環境,從物理學的角度講,它需要外界刺激才能出場,這种行動從本質上說是對外界的反應。”“不報复的無能應被稱為‘善良’,卑賤的怯懦應改為‘謙卑’,向仇恨的對象屈服應改為‘順從’(根据他們對一個人順從,這個人吩咐他們屈服,他們稱這個人為上帝)。弱者的無害,他特有的怯懦,他倚門而立的態度,他無可奈何的等待,在這儿都被冠上好的名稱,被稱為‘忍耐’,甚至還意味著美德;無能報复被稱為不愿報复,甚至還可能稱為寬恕(“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干的是什么,只有我們才知道他們干的是什么!”)他們還在議論“愛自己的敵人”——而且邊說邊淌汗”。
參照舍勒(MaxScheler)對怨恨的分析,我們可以把价值的顛覆這一過程看得更清楚。舍勒本人并不贊成尼采對基督教道德的批判,他并不認為基督教道德的基礎是怨恨。不過他沿襲了尼采對怨恨的分析思路并深入發揮。如眾所知,人受到欺侮,几乎本能地會進行反擊和防衛,但是如果你相對弱小,考慮到直接作出反抗會失敗,人就會強行隱忍,把直接的反擊衝動和防衛衝動轉化為報复衝動。舍勒指出,報复衝動不是主動的、進攻性的,而是被動的、反射性的。人只有先受到欺侮,而後才會產生報复衝動。舍勒提醒我們:報复和反擊、和防衛不同。你一拳打來,我立即用拳頭擋住,這叫防衛;你打我一拳,我馬上回你一腳,這叫反擊。反擊和防衛都是指當下做出的反應。報复、報仇,則是指那种在時間上已經被延後而做出的行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句話,就揭示出報复感的這种時間特性。由報复衝動或曰報复感產生了怨恨。怨恨是一种心態,一种強行壓抑某种情感波動或情感衝動,使其不得發泄而產生的心態。心怀怨恨是很痛苦的,是心靈的自我毒害、自我折磨。平常我們說的“忍”字,含義很多,其中之一就和怨恨很接近,忍就是心怀怨恨的意思。“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把刀本來是要刺傷對方的,但因為你把它暗藏在自己的心中,它首先刺傷的是你自己。除非哪一天你把刀抽出來刺傷對方,一解心頭之恨,否則,這把刀就總是插在你心上,令你的心時時在滴血。心怀怨恨既然是如此痛苦,人不能不想辦法克服這种痛苦。克服的辦法只有三种。一种是報仇雪恨。一种是遺忘。這是一种特殊的遺忘,一般的遺忘是不經意,這里的遺忘卻必須是刻意為之,是刻意的遺忘。這种特殊的遺忘是十分困難的。人只能努力地、刻意地記住一件事,人怎么能努力地、刻意地忘記一件事呢?你努力地想忘記一件事,這本身就意味著你對那件事耿耿於怀。當你拼命地想忘記一件事,你就是正在惦念著這件事,所以,努力地、刻意地遺忘本身是自相矛盾。由此可見,如果你想刻意地忘記一件事,唯一的辦法是轉移,是赶快把精力投向別處,努力讓別的事情占据你的心(治療失戀的最好辦法是赶快再戀愛,跟誰都行)。關於刻意的遺忘,還有很多話可說,眼下暫且到此為止。我這里重點要講的是第三种克服怨恨的辦法:那就是价值的顛覆与价值的創造。你受到欺侮又無力報复,你只好忍。在這里,忍的意思就是怨恨,就是意圖報复;然而,法輪功說的“忍”卻剛好相反,法輪功說的“忍”恰恰是指不怨不恨,不記不報。這怎么做得到呢?除非你把屈辱不再看成屈辱,把傷害不再看成傷害,把吃虧不再看成吃虧。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吃不著更好。圓圈畫不圓何必懊惱,“孫子才畫得圓呢”。挨了打气什么,那是“儿子打老子”。阿Q的精神胜利法看上去十分可笑,可是,倘若阿Q要想受了气而不生气,還要能高高興興地活下去,不實行精神胜利法——也就是把正負价值加以顛倒——又怎么辦呢?
(12)基督教道德与阿Q精神胜利法
象尼采所說的基督教道德,很容易使人聯想起阿Q的“精神胜利法”,阿Q挨了別人的打,不敢還手,就說是“儿子打老子”。不過認真說來,兩者并非一回事。首先,阿Q的精神胜利法純粹是自欺。阿Q的“儿子打老子”只是自己說給自己听的,偶爾不注意說的聲音大了,讓對方也听見了,對方一定要回過頭來再打他一頓,還逼著他改口說是“老子打儿子”。阿Q則照例求饒,挨了打不說,還要自己罵自己。阿Q從不敢公開地堅持打人就是“儿子打老子”這條原則。他既沒有顛覆舊价值,更沒有創造新价值。其次,阿Q欺軟怕硬。自己挨了強者的欺負不敢反抗,遇到比自己更弱的人(如小尼姑、小D)又要去主動挑舋,去欺負別人——這時候他就不說什么“儿子打老子”了。阿Q這號人,遇著狼是羊,遇著羊是狼,雙重標准,毫無原則,十足的机會主義。阿Q的精神胜利法,看上去象是在把一种怨恨轉化為一套价值,其實夠不上。
如此說來,阿Q的精神胜利法本身淪為笑柄,主要錯在阿Q本人并沒有真正地堅持它。如果阿Q堅持打不還手,堅稱打人就是儿子打老子,你再打我也不改口,我們能不對阿Q生出几分敬意么?据我所知,很多人本來對法輪功不屑一顧,嘲笑有加,可是,當他們看到,就在法輪功遭到當局泰山壓頂式的鎮壓時,仍有不少學員前赴後繼,任你抓任你打而不改其初衷,他們再不嘲笑了,他們不能不對法輪功刮目相看。
(13)弱者的英雄主義
這里有兩個問題。第一,忍、忍耐、逆來順受,到底是不是一种美德?“忍”的确是一种美德。逆來順受通常被視為貶義,其實未必合适。逆來順受的“順”,不僅是指不積极反抗,而且還是指一种從容的、坦然的態度。逆來順受是指用從容的、坦然的、不失尊嚴的方式接受苦難,接受逆境。這難道不是一种德性,不值得尊敬么?不錯,你可以說忍耐是無奈,是無能。可是,當一個人處於軟弱的地位确實無能反抗時,你說他該怎么辦呢?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幸存者佛蘭克(ViktorE.Frankl)說:“人在陷身絕境、無計可施時,唯一能做的,也許就只是以正當的方式即光榮的方式忍受痛苦了。”逆來順受并非象一般人所想的那樣純粹是消极的。佛蘭克說:“忍受,至少在坦然正視真正的命運所帶來的痛苦這种意義上,就其本身來說便是某种進取,而且是人所具有的最高的進取。”他還引用歌德的話——“沒有哪种情況人不能夠或者通過進取或者通過忍受而使其高尚起來的”。為什么逆來順受竟然可以是一种進取呢?因為壓迫者不僅想顯示他們在力量上的优勢,更想顯示他們在精神上的优勢。然而,精神上的优勢不同於力量上的优勢,力量上的优勢可以強加給對方——“三軍可以奪帥”,精神上的优勢卻必須對方的承認,“匹夫不可以奪志”,只要匹夫自己拒絕交出自己的志,你的精神优勢就無從建立。壓迫者無非是想通過力量上的优勢确立其精神上的优勢。他們力圖讓你也承認他們的邏輯——強權就是真理,誰拳頭硬誰就是大爺。簡單地說,壓迫者就是一心想看到你磕頭討饒,“承認錯誤”,而你卻就是不磕頭討饒,就是不承認錯誤,這意味著你就是不吃他們那一套,你拒絕他們的那套价值觀,不承認他們在精神上有什么优勢。這就讓他們受不了。共產党搞迫害,從來不以迫害本身為滿足,它一定要受迫害者自己“承認錯誤”,因為它知道,如果對方堅決不承認錯誤,那么,不管它把對方折磨到什么地步,它還是沒有成功,在精神上,它還是失敗了。
常听人這樣反責法輪功:你們不是主張忍嗎,為什么一見當局批判和取締就忍不住要上天安門要“包圍”中南海呢?提出這种反責的人自以為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從邏輯上挑出了對方的錯誤,其實,這种反責本身才是犯了邏輯錯誤。忍不是放棄不是投降,忍的前提是堅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是為忍,“罵不還口”是說不回罵,不是說不解釋,不說明,不申辯。法輪功用公開練功与和平情愿的方式表示自己的堅持,這完全沒有超出“忍”的范疇。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忍”決不是純粹消极的,“忍”也是一种進取。馬克思批評宗教用幻想中的安慰代替現實的抗爭。他沒有想到的是,當信眾在宗教的鼓舞下堅持自己的一套人生价值,拒絕認同壓迫者的強權邏輯,不肯同流合污,這种行為本身難道不就是一种抗爭嗎?尼采認為基督教道德是奴隸道德,是人生斗爭中的弱者、失敗者,出於對強者、對胜利者的嫉妒和怨恨而發明出來的一套理論,是枯枝對於生气勃勃大樹的造反。這就怪了,克拉科夫斯基反問道:這种脆弱的嫉妒怎么能打敗茂盛大樹的強大活力而取得胜利呢?既然弱者、失敗者能夠成功地把自己的价值觀加給世界,可見他們并不弱,可見他們并沒有失敗。而按照尼采的理論,世界是實力的世界,胜就是优,敗就是劣,強就是好,弱就是坏,那么,基督教正是胜利者,因而也就是強者,是优秀,是好,是正确。這豈不跟尼采把基督教徒看成弱者和失敗者的前提正好相反么?順便一提,當年嚴复翻譯赫胥黎的“天演論”,引進了達爾文的進化論,生存斗爭,优胜劣敗,弱肉強食。其實嚴复曲解了赫胥黎的本意。赫胥黎原著的標題是“進化論与倫理學”,那正是要揭示人類社會中不是只有生存斗爭,弱肉強食,而且還有仁慈關愛,有扶弱抑強。現在我們可以看到,基督教道德、法輪功的忍,其實都未必是基於怨恨,也不是阿Q精神胜利法,盡管它們都很容易被後者冒充,被魚目混珠。談到价值的顛倒与創造,其實,价值不是可以隨意顛倒的,也不是可以隨意創造的。价值不是被創造的而是被發現的。不是我想說什么是好什么就是好,除非那個什么本來就是好。
(14)忠厚与懦弱
但是在中文里,“忍”字不只是忍耐、忍受之意,而且還有忍讓之意。如果說上面講到的忍、逆來順受都有被動的一面,那么,“忍讓”就是主動的了。我們知道,大部分法輪功成員并非來自受壓制受迫害的階層。如果說他們後來在當局的高壓下表現出超常的忍耐精神犧牲精神,但是那并非他們當初修練法輪功的初衷。法輪功運動本來不是地下運動,不是反對運動。法輪功成員不是為了受苦受難為了犧牲才去練功的。實際上,當初這些人被法輪功所吸引,被忍字所感動,他們所理解的忍字主要是忍讓的忍。我上汽車不爭搶座位,不是我沒有爭搶的能力,而是我不愿意去爭搶,我愿意先人後己。兩個人爭論問題,你開口罵我,我不回罵。不是我不會罵人,也不是我害怕我一回罵你會罵得更凶,還可能動手打,我不是害怕罵不過你,打不過你。我不回罵是因為我認為罵人不對,我不能以錯對錯,你罵我你不對,我若回罵我也不對了,所以我忍了。這就是俗話說的“不和你一般見識,”因為我有我的見識。我不接受你的見識即价值觀,我不認為能罵能打就是优越。我認為我的見識即我的价值觀才是正确的,人不應該罵人打人。從表面上看,我的表現好象是無能,是怯懦,是窩囊,所以有“忠厚是無用的別名”一說。但那也証明了某些人貌似無能、貌似怯懦的表現其實是出自忠厚,出自善良,出自有所為有所不為,出自內在堅強者的寬宏大量。主動的忍讓和被動的忍受是不相同的,但兩者也很容易相通。一個人越是相信自己是好人,相信自己做的是好事,他就越是能以坦然的、從容的態度對待逆境,對待壓迫。
(15)超世俗運動的特點
如上所說,“忍”本來可以是指怨恨,指報复心理,但法輪功的“忍”卻是要你不怨不恨,不記不報。這未免強人所難。就算我們在理論上接受了這种說詞,在實踐中也很難照著去做。我們很難在屈辱面前不記恨,很難在高壓之下不屈服。象其他宗教一樣,法輪功對此有它的一套奇特的辦法。《轉法輪》里寫到:“在這個宇宙中有個理,叫做不失者不得,得就得失,你不失,要強制你失。誰起這個作用?就是宇宙這個特性起這個作用,所以你光想得不行。怎么辦呢?當他罵別人、欺負別人的時候,他就會把德扔給人家;而對方是屬於委屈的一方,失去的一方,遭受痛苦的一方,所以就給他補償。他這邊罵他,隨著他一罵的時候,就從自己的空間場范圍之內飛走一塊德,落在人家身上。他罵得越重,給人家的德越多。打人、欺負別人也是一樣。”如果你相信在宇宙間果然存在這么一种理,得就是失,失就是得,利就是害,害就是利;那么,你計較利害得失的方法就和常人完全相反,你對待利害得失的態度也就和別人都不一樣了。這是最直截了當地把原有的价值來了個顛倒。按照這种价值觀,好人就不怕受欺侮受損害了。只要他是做好事當好人,他一定能善有善報,而且這個報償還不是遠在未來,這個報償就在當下,你在失的同時就已經有所得。怪不得有的法輪功成員在被警察拳打腳踢時不但不求饒不認錯,反而說“謝謝你了,謝謝你了”。一位大法學員寫道:“通過學法明白德是非常珍貴的,我們修練人用這個德是來長功的,而對於常人是福報。”最近,中共當局自己也承認,自從去年夏天明令取締打擊法輪功以來,法輪功的抗爭活動一天也沒有停止過。盡管當局的手段极其殘酷血腥,先後有好几万人被拘押,有的判刑高達十八年,被殘害至死的就有十余人,据說還有密令叫警察可以把人朝死里打,但是仍然有許多大法成員不怕犧牲,前赴後繼。應該說,這种英勇精神是和法輪功信仰有關系的。共產党搞迫害,說到底,無非是利用人的趨利避害之常情,可是虔誠的大法成員對利害得失的觀點剛好与常人不一樣,他們把吃苦當成快樂,把迫害當成考驗,把犧牲視為成正果,因此你那些辦法在他們身上就不靈,而且适得其反,反倒激起他們前赴後繼,越是艱險越向前。奈何?
(16)功利与信仰
在去年夏天一次座談會上,一位法輪功成員向我們介紹了法輪功的這套宇宙觀。有個朋友反問到:照你這么說,法輪功成員其實很自私嘛。你們肯吃虧是因為你們想占便宜,想占更大的便宜,你們是吃小虧占大便宜。這种批評當然是有根据的。事實上,這也是許多宗教的共同特點。許多宗教都是用“吃虧就是占便宜”、“吃小虧占大便宜”的說詞引導和鼓勵人們修德行善。就象達賴喇嘛說的:“如果你試著克服自私的動机并發展對別人更多的慈悲,最後你將獲得比本來還多的利益。所以,有時候我說聰明的自私人應該這么做。”中國人信宗教的也許不多,但信歷史的卻著實不少,尤其是在過去几十年間。我們對歷史的態度就很有些宗教的意味。我們堅信歷史是進步的,是有意義的,堅信歷史的發展是有客觀規律的,人類社會必將走向某一美好的終點。這個發展趨勢、發展方向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是不可阻擋的,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出於這种信念,我們只要選擇站在了歷史正确的一邊,我們就不怕受委屈受誣蔑受迫害,因為我們堅信“歷史是公正的”,“歷史會還我們清白”,“歷史將宣判我無罪”;我們遭受失敗而不灰心,因為我們堅信“歷史站在我們一邊”,因此最後胜利一定屬於我們;即便我們犧牲了,我們也堅信“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們的名字、我們的精神將長存青史,永垂不朽。正象波普(KarlR.Popper)早就指出的那樣,信奉歷史決定論實際上是信奉未來的強權即真理,實際上仍然是以成敗論英雄,以成敗論是非。信奉歷史決定論也大有“吃小虧占大便宜”的嫌疑。你投身於正義的事業,雖然它眼下還很弱小,但是你堅信它必定要胜利。如此說來,你投身正義的事業很可能就動机不純,不是出於正義感,而是出於對胜利的渴望:你想站在未來的贏家一方,無非取了點提前量;你想在未來胜利者公司里占据更大的股份,充其量是風險投資。這和宗教以天堂或來世的名義引導人們在現世在今生吃苦受難不是很相似嗎?這里有兩個問題需要說明:第一,一般人做好事,首先是因為他認為做好事是正确的,是應該的,并不是為了求得回報。一般人也都知道,美德的報償,至少有一部分就在於自身。我拾金不昧,交還失主,我從這一行為本身就得到快樂,得到滿足,我并不指望從失主那里取得回扣,要是貪圖回扣,我當初就干脆拾金自肥了。可見,一般人做好事,首先是出於好心,出於對他人、對世界的關愛。其次,一般人希望好心有好報,未必都是因為自己做了好事貪圖回報,更重要的是出於追求公正的愿望。我們希望世界是公正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顯而易見,以上兩點和通常所說的自私自利并不相干。我并不認為依靠宗教精神修德行善的人都是為了取得幻想中的報償。托克維爾說得好:“我不相信宗教人士的唯一動力是利益。但是,我認為利益是宗教本身用來指導人的行動的主要手段,并确信宗教之所以能夠抓住人心和廣為流傳完全有賴於此。”宗教的意義何在?宗教把世界、宇宙合理化,道德化。宗教向我們擔保,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就給予軟弱的人們在不公正的現實社會里堅持洁身自好以巨大的精神支持。當然,我們都承認,“只問耕耘,不問收獲”才是最高尚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才是最高尚的。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你要是對他們說:“耕耘吧,耕耘吧,收獲是不會有的,或者是毫無把握的”,他們也許就沒有勇气繼續耕耘了。日常經驗告訴我們,凡是由於堅定信賴每种事物都被最終地賦予某种意義這樣一种有目的秩序的人們,都能更好地作出准備經受住命運的不可避免的打擊,而不至於陷入絕望。什么叫宗教?詹姆士說:“如果要人們以最廣泛最概括的語言表述宗教生活的特征,那么人們可以說,宗教生活由這一信仰組成,即存在一個不可見的秩序,而我們的至善則在於使自己与這個秩序協調起來。”法輪功堅稱宇宙間存在著“失就是得,得就是失”的理,因此,人們吃虧受委屈都絕不是無謂的、徒然的,都是能夠得到補償,得到回報的。這就有助於其信眾坦然面對逆境,不屈服,不灰心,不絕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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