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真是一場完美的大屠殺。

　　事件的制造者肯定精于爆炸的技術。棉一和五金公司的樓房，各被整齊地炸掉一個單元，而且是中間的單元。兩側的樓体，依舊豎立。棉三的16號樓原地坍塌并粉碎，而周圍的樓房除了玻璃被震碎，和一棟原本危舊的樓房有些傾斜，沒有受到更多的破坏。

　　棉三的爆炸現場，是我所見過的最恐怖的景象。沒有想像中的斷壁殘垣，沒有懸挂的陽台，沒有裸露的鋼筋。什么也沒有了，只有一個土堆。

　　到早晨六點多，找到三個重傷者和十八具尸体。這以后現場封鎖，消息很難傳出來。傍晚六點多一點的時候，現場騷動起來，一些穿著白衣的醫護人員向一個方向跑去，聚光燈也照向那里。如果有幸存者被發現的話，他將是這里天亮后發現的唯一幸存者。

　　被夷平的是建于七十年代的一棟五層民居，在戶口記錄上，這里擁擠著一百三十二名居民；但實際住在樓中的，可能超過一百七十人。一個棉三的工人告訴我，這是棉三最差的一棟樓，里面住的都是普通工人，只有一名車間主任，還退休了。

　　在棉一的現場，樓房的缺口看去如同深淵。一個朋友住在市五金公司宿舍的爆炸現場對面。他在電話里對我說：一棟樓房變成了兩棟，在中間，有陽台懸挂著，上面還可以見到醬油瓶，生命在這里存在過的唯一痕跡。

　　圍觀者很多。人們比我想像中的要沉默，臉色嚴峻。

　　一個同行對我說，他上午接過一個老人打到報社來的電話，問出事的是哪棟樓。然后听到一聲”完了”，電話就斷了。

　　晚上我和姐妹不約而同，都去父母家里吃晚飯。我的侄女告訴我說，她們那個年級一班的某某今天沒有來。

　　今天是石家庄歷史中最可怕的一天。

　　二

　　晚上七點半鐘，很多人等在電視机前，想看看這几百條生命在新聞中的位置。第一條是春耕，第二條是會見，第三條是三講，第四條是……

　　沒有位置。

　　三

　　最恐怖的棉三現場离我父母家不遠。以前我住在父母家時，每天都要從那幢樓外的街上經過，有時抬抬頭，看看挂在陽台上的鳥籠。現在，樓消失了，不見了。

　　我曾自詡神經像鐵一樣堅強。畢竟，中國是一個只适合神經堅強的人居住的地方，或者說，是一個鍛煉人的神經的地方。但我看到現場后，意外地呼吸困難。

　　四

　　已經發生過太多的悲劇。今天的事情，很快也將被記憶封存起來。人們會記得這個事件，就像我們記得那么多的”歷史事件”。而今天環繞在它周圍的种种情思，多數將被淡忘。畢竟，死亡只是終止了死者的生活，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生活。

　　不過，誰生下來也不是為了死于非命的。連將自己一生回顧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五

　　我曾寫下”滅絕人性”這個詞，又刪掉了。穿過爆炸留下的樓房缺口，我看到的正是人性，人性中那令人目眩的、無底的、漆黑的深淵。

　　六

　　事件正在調查中。但我對調查的結果毫無興趣。我甚至對捉拿和懲罰凶手毫不關心。那又能怎么樣？張三對這件事負責，那件事是李四做的……都不干別人的事。

　　每件慘事都能找到具体的坏人負責。坏人總是有的，慘事也層出不窮。

　　那么，誰又對我們的社會負責呢？

　　七

　　只有不正常的人，才會認為我們的社會是正常的，才會認為這樣一种生活是正常的。或者是騙子。

　　八

　　還能說什么呢？窗外陽光明亮。春天正在由南而北，來到每個人面前。一切都似乎變了，一切都似乎沒有改變。

－－轉自中國報道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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