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闡述他另一种美學的意念,身体力行。他拒絕電腦与互聯网,并表示諾貝爾獎的光環不是蜜糖或毒藥,而是太長的節日。他不在乎掌聲夾著雜音,只在乎盡快回复寫作狀態。
首位華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應邀訪問香港期間,接受亞洲電視台節目主持人王明青專訪,暢談創作生涯的甘苦和作家与社會的關系。高行健透露他拒絕電腦和互聯网,也為獲獎后生活被打亂而煩惱。他也首次透露与女友楊芳芳的文學因緣。他從自己從小受中國古典文學和西方小說熏陶的經歷中,感到中西文化并無衝突。他告誡年輕人不要花太多時間在電腦屏幕前,而應沉下心來讀書。以下是訪談摘要:
從獲獎到現在,外界掌聲如潮,但其中也有些雜音,你如何看待?
我想甚么意見都有,這是很正常的,世界本來就极為复雜。其實,我連看這些外界不同看法和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實在太忙。獲獎到現在已經是第四個月了,我仍沒時間靜下來做自己的事情。
諾貝爾文學獎的光環落在你頭上,正常生活反被破坏了,這對你來說是蜜糖還是毒藥呢?
哈哈!就當是個節日吧,但這節日持續的時間有點儿太長了。接下來還有許多國家的邀請在等著,應該說九成五以上的訪問和邀請,都沒法接受,而且連回覆的時間也沒有。很多朋友在幫我做這些事,但仍堵不住。很多朋友、包括新聞媒体對我很熱心,特別是華人世界更是熱情高漲,大家都高興。但一直這么持續下去,确實無法進行我自己應該做的工作。
你一直喜歡長時間听著音樂,進入一种忘我狀態,再對著錄音机自言自語,之后將這些個人對白慢慢加以整理,現在你還保持這种寫作方式嗎?
這樣的寫作習慣,我是不會變的,這需要心靜、安靜和必要的孤獨,這才是良好的狀態。我想自己應該盡快恢复這种狀態。
你自己在小說及戲劇創作方面有甚么新的計划和想法?
計划很多。有兩個法文劇本已經寫完,出版社等著出版,也有些劇團有興趣上演,但我還沒時間定稿。還有很多地方請我去導演,或者排演我的新戲,都沒法招架。
我剛看完你的新劇《八月雪》,這是有關中國禪宗五祖弘忍傳法給六祖慧能的劇本,涉及對「禪」的理解,在你筆下「禪」是八月炎熱天的雪,禪意如雪,那么在世態炎涼的今天,這种雪是被蒸發了呢?還是你确實相信它存在?
其實,我在書中并沒有明确指出禪是甚么,而且恐怕也沒有人能說出「禪」是甚么。禪确實不可言說,但它又借助語言,所以我很難在一個采訪中完全解釋清楚我對禪的看法。
可是你怎么會想到通過戲劇形式去表現五祖弘忍傳法給六祖慧能,在創作過程中是否參透了你自己對禪的理解?
我對六祖慧能的生平非常有興趣,我覺得它本身就很有戲劇性,而且似乎在他的舉止行為里暗藏著惊天動地的力量,最后他的開悟給我很大啟發。他是唐代人,离我們今天很遠,禪的這种精神對人生、對自己,并沒有過時。在這方面,有的東西是變的,有些東西不變,但這种精神是不變的。
在九五年出版的《沒有主義》里,你一直很強調「語言流」這种狀態,現在你還保持「語言流」這种狀態嗎?有沒有新的變奏?
「語言流」是我相對于「意識流」的說法,是理論上的看法。人的感受是多元的,要用語言表述出來,就須經過句子的梳理;即使不成句,也是一些詞的連綴,即所謂自由組合、自由聯想,但最后它還呈線性,要一句句讀下去,而且還要按時間順序。感受紛繁、多方位,是同時性的,所以從理論上講,我覺得意識流行不通。
但這只是文學理論的說法,也是一种寫作方法,當然和心理學的發現、和喬伊斯等在文學上的作用有關系。作為一种理論概括,值得探討。從我的創作實踐來看,我也想去追求和捕捉瞬間的感覺,盡可能把丰富的感受用文字、語言貼切地捕捉出來,所以我提出「語言流」的看法。
你新近出版了美學評論著作《另一种美學》,「另一种美學」指的是甚么?
這本書主要是談當代造型藝術。它在法國已有几十年了,引發過一場有關當代藝術的論戰。對論戰,我寫過一篇文章,介紹法國當代藝術的危机。這場論戰引發了人們對當代藝術很多問題的思考,我在這种大背景下也提出了個人的思考,其實也是對所謂當代藝術的批評。不過這批評,我不以當代藝術去批評現代藝術,也不是建立在不斷革新、不斷顛覆的理論基礎上,我認為這已成為老套了。二十世紀對這個
老套寫成了歷史,實際上,二十世紀本身的歷史要比這丰富得多,我就提出另一种看法,概括稱之為「另一种美學」,就是說不同意流行的「以顛覆為宗旨,以革命為宗旨」的藝術觀。
你以前也提過「文學的革命与革命的文學」,對嗎?
是的,我認為這都是受意識形態影響的結果。所以還是要回到藝術本身的問題。藝術本身就是審美,但藝術革命就把審美的功能丟掉了。拿對藝術的觀念來代替對藝術自身的審美判斷,我認為這是二十世紀一個時代的謬誤。
你一直提倡冷的文學,提倡作家要用中性的眼睛去冷眼靜觀,是否一定要令作家處于社會的邊緣呢?
差不多,我覺得這大概是作家比較合适的位置。像我現在這樣的狀況不是正常的位置。合适的位置是要對社會、對人、對事,也包括對自我,也要有一個距离,才可以避免浮躁,真正沉下心來寫作。我看現在所有能經久流傳下來的作品,都不是匆匆忙忙、在一种赶潮流的狀態下寫出來的。
至于社會是否理睬,這對于一個有衝動需要寫作的作家來說不是很重要的,因為評价是外界加之于作家的,作家作品的价值他自己是知道的。如何認識這個价值?作家就是一個創造者,他有意思就是因為前人沒有寫過,或者沒有寫得那么深入,他把這地方說透了。這就是有意思的東西。
你說真正的作家寫東西是給自己看的,不為任何机构團体服務,你覺得他可走的路只有兩條,要么是死亡,要么是逃亡。但并不是每個作家都能像你那樣有天賦,以畫養文,那么他是否特別難達到寫給自己看這個境界?
是很難,現在社會一切都是商品化,包括作家的勞動,書籍也是商品,如果不賣錢,在市場上行不通,作家就無法生活。現在寫作也變成了職業,其實以前寫作不是一种職業,李白絕不是靠寫詩來吃飯的,東西方都一樣。可以說,只有貴族式的才有寫作的條件,這就是所謂精神貴族。恐怕只有當一個社會可以允許有精神貴族存在的時候,才會有文學。如果每天都忙著為吃飯而寫作,這种文字很難說是文學。
所以,現代社會給作家的生存提出很多問題,社會分工把寫作作為職業,當然有些寫作比如新聞寫作就是職業,但大學教授又寫作,他的教授工作是他的職業,他是以教學來養他的寫作、養他的研究。所以真正的研究和創作很難以計報酬,很難像商品那樣立刻被人購買。所以講得漂亮一點就叫做理想,講得實在一點就叫做興趣。很多創作和研究都是這樣,不可能立刻走向市場,其中的价值并不可能立刻得到回報。
兩岸三地文壇中,你比較喜歡那些作家?
我應該老實承認,其實我簡直是沒有時間看,因為我自己的活動實在太多了,我跨了繪畫、文學和戲劇三個領域,忙得連報紙也都几乎不看。要我談對中國當代文壇的看法也只能有一個籠統的看法。我現在都還沒有用電腦,我覺得上网去看文章查資料太浪費我的時間了。
那么你基本上不用電腦寫作?
是的,不用電腦寫作,也不用查資料。
是不是因為你的寫作是純屬文學創作,不用查資料?
我寫作需要很多資料,比如創作《靈山》時,需要的資料太多了,我把史記通讀了一遍。還讀了許多地方志,這是我几十年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對中國歷史形成這么一些看法是很費功夫的。我現在寫的是當前的現實生活,尤其是西方當前的現實生活,沒有必要查資料;去寫十八世紀法國歷史故事,那不是我的興趣,也就沒有必要做資料搜集了。
你幼承庭訓,媽媽教給你知識,是否可以說中國傳統的古典文化給你的烙印很深?
我很幸運,我父母的舊學底子很不錯,他們很喜歡古詩詞。父親在銀行里工作,喜歡舞文弄墨,所以家里有很多書,包括線裝書和民國時期出版的書,《國學叢書》、《聊齋志异》等,還是孩子的時候已經讀過了。另一方面,我母親受的是教會學校教育,比較洋化,愛看西方小說,家里有很多童話故事和翻譯小說,當時只要能找到中文譯本的,我家几乎都有。我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從來就不覺得中西文化有甚么衝突,因為在家里甚么都接触,從小就吸收東西方文化,而且很自然,也不形成甚么衝突。
現代青年人應該具備哪些文化素養?
我覺得應該盡可能少看電腦,少坐在電腦前花時間,要多看書。我不太了解電腦,可能是瞎說,但現代的网絡上的信息往往只有几句話,真正的學問、真正的感受、真正的文學,是無法用几句話概括出來的,得沉下來讀書与思考。這跟大眾傳媒、跟文化、跟藝術都有很大關系,很值得討論。
你不用電腦來寫作或查資料,是否覺得紙上柔情更能适當表達發自內心的真情?
當然電腦給人類生活帶來很多方便,但我覺得電腦程序化太約束,我一見程序就覺得煩,不如自由馳騁來得舒服,所以我宁可回到最傳統的筆和紙,還加上錄音机。當然錄音机也是現代的,但方便使用。
每次錄完音后,你是自己整理還是請別人幫忙整理?
我全部自己整理,沒有辦法找別人代勞,因為整理本身就是一种再創作、再修改的過程。
你這次到香港和你的女朋友楊芳芳一起來,我知道楊芳芳也喜歡寫作,那么你們兩人之間的感情上的化學作用會不會轉化在文學上?
我們都很獨立,她也獨立寫作,我也沒有幫她的忙,但我們有討論。
你會不會幫她修改?
不會幫她修改,其實她也不要我修改,很難誰幫誰修改。要談創作的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寫的東西相差太遠了。
(轉自<<亞洲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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