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者:陳軍
高:整個外部世界到了文革,一下把我打醒了。從抄家那天開始,這個夢就無法再繼續了。抄的是我同屋,他是我們辦公室的副科長。這個同屋是老中央大學的大學生,所謂歷史有問題。
陳:你那時同住的還有別人?
高:我在集体宿舍里逃出來,而他在外面租了房子。他是老光棍,找不到對象,就是因為歷史有問題。他不是外文干部,外文干部就要求出身很好。
陳:他不是副科長嗎?難道因為這一點不能找到對象,還是因為家庭的問題?
高:他是歷史上有問題。他過去參加過三青團。
陳:那時談戀愛,都要跟對方自報家庭出身嗎?
高:那時如果你出身不好,不是党團員,就挺難。你年輕的時候如果不是團員,就是團員也已經不怎么樣了,你最好是党員,否則找對象難。如果要找大學的年輕畢業生,你不是党員,就得至少是團員。我覺得那些女孩子都很可怕,隨時都有可能把我告了。我根本沒有想過追求她們,或者對她們有好感,我把她們都排除在外,我根本不能找這樣的女人談戀愛。另外,跟我興趣相同的人根本沒有,相同趣味的人簡直找不到,只可以是個夢。那時我有過一個高干子弟的情人,因為她的家庭環境非常的优越,所以跟著我沒什么關系。她倒比較浪漫,那也是偷偷的,但我們的關系到文革就完了。我那個同屋是個老大學生出身,所以很能理解我的那种生活方式。他自己也愿意做點翻譯,因為每天工作很枯燥無味,但至少可以翻譯點亞洲的小說。當時還可以出點亞洲的進步小說,它至少比當時的大陸革命文學有點意思。書中還有點愛情和色情,而且他翻的多是內部出版的書,而不是正式出版社的書。他就接一點這樣的活做。這些他在集体生活里也沒法做,所以就找了以前的一個老關系、老同學,住進了別人叔叔的一個房子里,是個新的房子。那時的房子還沒有丟,不過房子已經公交的差不多了。他們是自己的房,所以騰出了一個單間就租給他,要了很少的房租。覺得他三十多歲,一個人非常可怜,算是照顧。我呢,到處想偷找個地方。我本來在集体宿舍就跟他住在一起。他一走以后,我怕別人住進來,我寫什么、做什么就露餡了。我覺得這很可怕,很可能被告了。而我跟他住在一起的時候有种默契,就是彼此不談政治。后來,我就到處出去找地方,去找我大學以前的老同學的一個朋友,他是北京人,家里有房子。之后我有時在這家住住,有時在那家住住。后來他們自己住房也開始緊張,我也不能在人家里老占著一間房,所以我就沒法住了。這時文革也快要開始了。后來我就找到了原來的這個同屋,他對我說,那你就來吧。他那個房子也很小,除了床、兩張辦公桌,再有一個煤爐也就完了,在一個居民小院。我得有這么一個環境。而且他也覺得我有點老私交。加上我的作風又不是積极上進的那种。他也不是党員,本來就是個邊緣化的人物,很不得志,連老婆也找不到,老光棍,都快四十歲了。我是個小伙子,剛出來才二十歲出頭,人也不坏,就住一塊了。文革一開始,紅衛兵興起,第一波抄家。因為他是歷史反革命,一下子他就給揪出來了,就抄他家。我跟他住一屋,非常危險。幸虧有個小青年給我通風報信。
陳:他怎么會知道?
高:他是紅衛兵,而且是大机關里紅衛兵的頭。還好他通風報信,我就搶在他們之前把我的東西移開了。接著,紅衛兵就到了。因為都認識,加上幸好我在。如果我不在,就一起全抄了,那我可就完了。因為都是同机關的人,年輕人又不多,彼此都認識。他們問我哪些是你的東西?我說都已經分開了。接著就抄他的東西,全都翻了個遍。我知道這次真的很危險。那時,言論控制得非常厲害,我在那樣惡劣的環境里還能夠抵制它,是因為內心里有一個自己的、沒被改造掉的東西。我們的机關很大,干部加上職工有兩千人。我在當中差不多算是最小的。我一直到一九七九年才開始發表東西。之前寫過一、兩万字的稿子。我寫的日記全部被燒光了,那時哪敢留東西呀!
陳:抄家以后,你自己的東西怎么辦呢?
高:我燒了一個星期自己的東西。我同屋的東西都被拿走了。那真是很可笑了。比方說,他有耶穌的裸体或半裸体的封面,解放前的英文書。這就拿出來作為批斗他的罪証。因為里面有裸体的照片,就是腐朽、墮落。他這么大年紀,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我衝回家時只來得及翻他的抽屜,找到一張他的照片,是學生的集体照,他穿著制服,頭上戴有國民党的帽徽。我只來得及把這張照片拿走,扔到街上的公共廁所衝走。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結果他們細翻,在抽屜底下的信封里找到了几個避孕套,就問他這女人是誰?還說他們一定是特務關系。你當時根本無法爭論。他還寫了些頗具失落感的舊体詩詞,因為這么大的年級也沒個對象,所以里邊的那种感傷也不是要針對什么社會主義,他也不敢。雖然意思不明确,是個人的一些感傷情怀,但是被他們一分析,全部可以被用作反党、反社會主義的鐵証,和反革命的陰暗心理。后來他們把他帶走,從此,他就再也沒回到這里。從此就被隔离了,一直關著。送到五七干校后,他還作為歷史反革命,被關在机關里。最后到文革后期稍微松動了一點以后,才開始讓他在干校勞動。從抄家那天起,他的這個房子就再也回不來了。十年,他就再也沒有過人身自由。工資只發給他生活費。在他回來以后,我再見到他時,他整個人完全都變了。
陳:你后來是否也參加了運動呢?
高:說實話,在這种情況下我必須要有個辦法來保護自己。現在所謂正版的文革史,即老干部的文革史,例如海外曾研究過的毛澤東、四人幫的文革史,現在已經被駁掉了;講林彪有林彪的文革史;從別的角度,造反派有造反派的文革史,老紅衛兵有老紅衛兵的文革史。
為什么文革能發動怎么多群眾,人人都造反,跟以前十七年的歷史有關。那個階段因為你出身不好、又不是党員,已經有了很多的壓抑。而且運動初期,各級的党委就把所謂有問題的人、那些貼大字報的人都揪出來,作為反党分子來轉移目標。毛澤東當時要對付的是党內的走資派,他是要解決他內部高層的權力問題,但是他卻發動大規模的、從底下起來的群眾運動。這就是為什么當時造反派這么多、這么普遍,人人都造反的情形。
一開始人們都響應毛澤東的關于揪出党內走資派的號召去貼大字報,然后各級党委就把所有的這些人都打成了反革命。那時最早的、八月的老紅衛兵就是這樣的。他們因此打擊一大片、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那時,各個机關已經打了一大批人,造成人人恐怖。在街上打死人的事都是老紅衛兵干的。老紅衛兵直接的后台、在上面挂線的,看是毛澤東,實是劉少奇,比如派工作組進大學。這些老紅衛兵是保党委的。因為他們整了這么多的人,所以毛澤東后來才炮打司令部,重點是整党內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也就是整壓制群眾的人。所以這樣一來,人人都想造反。這個時候,造反派開始揪自己的党委机關,頭頭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那時,我們的日子就松了口气,因為矛頭已轉向了他們。當然造反派也不是就正确,因為他們仍在毛的旗幟下。不過,他們當時自認的方向是正确的。
陳:在兩惡之間你選擇誰?
高:在兩惡之間你選擇誰?我個人的感受是這樣的:兩惡都是可怕的,但我選擇造反派。我就這么起來造反了。想期待結果也是賭博,期待的可能也是一种賭博。我在這個中間并沒有看到什么正義。也許別人看到了正義,那些對毛的思想更迷信的人。我盡管沒有那么迷信,但我還不敢怀疑毛澤東到那么徹底的程度。在兩惡之間,還沒到認為毛是大惡魔、大混蛋的程度。
當時,號召學習列宁的《國家与革命》,里邊談到要把國家机器打掉。實際上,這也是列宁的謊話。后來的文革十六條等就是說明毛澤東的這個目的。
人人造反以后,倒霉的變成那些緊跟党委、想積极爬上去的人,他們實際上是最早起來的、保皇的造反派,還有一些是出身也不特別好,但也不是地、富、反、坏、右的人。地、富、反、坏、右出身的人根本也就別想參加紅衛兵。你那時只能不聲不響地跟在里頭,誰都怕。造反派當時也不是想打出身不好的人,他們的矛頭主要是對著党委來的。所以那時出身一般的人還敢起來。那我當時就是屬于這种出身不好和受壓抑的人。當然,我也不能算是狗崽子,所以就參加了其中的一派。
當然,我們中間也有出身好的,頭頭都是出身好的,他們在前頭打先鋒。出身好的往往不是一般的積极分子,有些是吊儿郎當的,有些是愛講怪話的。党委不信任的也受到壓抑,所以他們理所當然會幫我們說話。所以造反派起來的就是這么一批人。党內的當權派實際上不恨老紅衛兵,恨的是造反派。所以鄧小平說:文革搞得大亂,指的是造反派。正是那時埋下的禍根,才使七七年党的全面統治反彈這么大。那時的揪斗運動就是毛的講話和江青的煽動所掀起的,所以才有后來造反派大規模衝擊党政机關的革命。
文革不是十年,是兩年多到一九六八年的夏天,毛澤東接見紅衛兵頭頭蒯大富、聶元梓的時候。覺得造反派已經過頭了、已經失控了,毛澤東已經用他們達到目標,所以可以把造反派犧牲掉了。這是以工宣隊進駐清華大學為目標,當時找了個罪名,說清華大學有人扔手榴彈。那時,軍人鎮壓學生已經普遍,因為學生開始衝擊軍隊。軍隊是保守的,所以軍隊開槍鎮壓已發生了很多。但這個時候呢,上面就找了個借口,說蒯大富他們有野心,所以派工宣隊進駐,這等于全面軍管。工宣隊背后是八三四一,是毛澤東自己的警衛部隊。這就表示著文革的全民運動結束了。接著就是全面軍管,連當時我們這樣的國家机關也軍管。所有的文化机關、國家机關都要全面軍管。所有的工厂、所有的學校不是軍管,就是工宣隊。這就是林彪的控制,因為軍權受他的控制。所以到了九大,基本上是清一色的軍人。群眾組織已經完了,軍隊也不要那些老干部,所以上台。真正來說,劉少奇是怎么死的呢?學生只搞過几次,像批斗王光美給她挂乒乓球了,學生最多就是給人剃個光頭。真正那些坏事都是在軍管時期做的。所有那些殺人的事,一是紅衛兵初期,我就親眼看到過他們打死人,有人干這种事。
陳:你說你是看到被打死的過程還是只是打人?
高:我直接看到他們打,到死,在西單。那是個地主婆挂著個牌子。旁邊的人過來過去,不看。紅衛兵都是青少年,男女孩子,劈頭蓋腦地打。每打一下,那血一下就出來了。用的是銅頭子。我看到她已經都不能動了,像狗一樣地爬在那儿了。很多人都喊著:地主婆。
學生本來不知道,是街道居委會、派出所提供的這些人的成份、戶口名單,否則學生不知道抄誰去呀。所以,都是有人在后頭煽動的。所以第一次的紅色恐怖就利用了這些學生、青少年。這些人還都不是一般的工人和平民子弟,都是自然紅,革干、革軍的子弟,所以打人凶殘的都是他們,而且得到謝富治的公安部的支持。還有很多恐怖的事,以及外省的集体屠殺。當時有很多內部簡報,我都是在后來才看到的,像北京郊區就發生將地、富、反、坏子弟全家人口集中起來,集体屠殺,用鋤頭、砍刀、扁擔,活活打死。當時的中央的內參上就有這些。我是在文革后期看到的。我的一個朋友是高干子弟,我在他家看到的。
這樣的恐怖不是群眾運動,不是自發的群眾運動干的。這些不應該算在文革的帳上,應該被看作是老干部所代表的、大的國家官僚机器對老毛的党內斗爭反彈的結果,他們要把目標轉移到這上頭去。就是學生有后台,不是完全自發的,包括最早的人。像清華的紅衛兵怎么起來的,各有各的說法。實際上他們很快就跟上面的線挂上了。
其二就是軍管。六八年進駐大學以后,所有大學生就分配,中學生就下農村,干部下五七干校。凡是軍管會、軍代表認為不安分的人,那時候成份也很重要。在群眾的兩派衝突中,軍管會通常支持保守派,不支持造反派,但也有例外,因為各种錯綜复雜的關系造成的結果。然后就把另外一派的人下放。我后來就歇了几年。
陳:你在兩惡當中做選擇,你是參加紅衛兵揪別人?
高:另組織一派呀。那時候,紅衛兵到處打人、抓人,沒有人敢管,沒有任何勢力組織阻止得了。原來的系統里的党委還講講政策,但是其實那些被抄的人的名單都是党委在后面提供的,他們不出面。那時誰能知道誰家的檔案有問題呀?普通一般人、同事之間沒人能知道誰有歷史問題。
所有的那些老紅衛兵,背后都有党委、政治部門提供的情況,他們才去弄的。正因為背后得到支持,所以他們在外面大打出手,沒人能制止呀。第一次死人多是八月份,是八月份開始起來的。然后到了造反派起來的時候,是那些受壓制的人;在有些地方是已經被打成反革命的人;還有一幫是同情他們的,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不是地、富、反、坏、右出身的人。
我不用組織紅衛兵。你們要去搞,我也會搞。在各派衝突中,你只有當時成為一种組織,才有勢力。這樣對方一看你,也就怕了,因為也是一幫子。這就是為什派戰全打起來。開始是保守派和紅衛兵打,后來發展到群眾組織,更大范圍地打,兩派人對打。當時問到想抄誰,結果下一個要抄我了。既然他們敢,那么我這一幫就得准備拼。那時,全部都土匪化了。敢抄老子的話,那咱們就得走著瞧了,對不對?那時,你得隨時防備,因為對方也不是吃素的。
我們這一派也有出身挺好的。出身不好的已經沒有資格在里頭輕舉妄動,只能在背后同情造反。所以,對方的說:你們搞這么一批牛鬼蛇神,我們就說他們支持走資派。互相看對方里頭有誰可以揪的、可以抄的。到了以后,造反派里頭也可以抄,哪怕你出身好,也可以抄。他們先來個突然襲擊。雙方的武斗怎么開始?就是這么開始的。那我是要自衛的,我也揚言:你要抄我,我就抄你。
不過,這個武斗并不嚴重。在沒有軍隊干預之前,這种武斗就跟打架似的,最多打破了頭吧,也不至于出了人命。不過,以后就厲害了。在外地,當軍隊介入兩派以后就不一樣了:槍炮都動了起來,雙方背后都有背景。你是這個軍區支持的,他是那個軍區支持的。野戰軍跟當地駐軍支持不同的派別,又跟中央的斗爭牽扯在一起。實際上,所有的大打,都跟党內或毛的系統、林的系統、江的系統、或誰的系統之間的上層斗爭有關。
到了全面軍管以后又厲害了,又是一輪大恐怖。在軍隊的主持之下,比紅衛兵還要厲害。他們比紅衛兵內心要更狠:什么吊打、逼供信。那時,一般的造反組織做不到這种程度。運動初期的紅衛兵還可能做到把人關起來和設牢房;到了軍隊管制時,只要軍管會一句話,馬上就開大會,宣布某某有問題,哪怕你在運動中沒有表現,只是歷史上當過國民党的兵,被抓過俘虜。按當時公安六條,要連長以上才夠資格,也被作為反革命揪出來;或者觀點不一樣,也可以被救出來。先揪出來,再審查。然后按上各种各樣的帽子。
陳:當你看到人被活活打死、人人都造反的時候,你是純粹出于自保自衛的心理去參加造反呢,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
高:當時非常恐怖。如果我要是敢出來說一句話,馬上就能給抓進去。恐怖到什么程度,我告訴你我的一次親身經歷:一天晚上也就十點左右,我去一個大學同學那想了解大學運動的情況和最新的教育情況,因為大家都很關心大學的動態嘛。當時人還沒有到那么敏感,先敏感的基本都在那几所重點大學。我回家的時候正好碰到了“聯動”,即“聯合行動委員會”。參加這個“聯動”的要求可嚴了。他們里面連工人子弟都沒有,基本上都是革軍、革干,還分有等級。所以都是比較高的高干、至少是處長以上的干部子弟才能勉強進去。而那里面很多都是高干,完全就是高干背景。他們衣服上戴著的都是紅袖章,綢子的紅袖章,黑字上面寫著“聯動”。他們全騎著摩托,清一色的摩托。你說這摩托哪來的呢?不都是他們的家里提供的嘛!那時几乎所有的人一下班就赶緊回家,別出門惹事。而我的家里那時父親剛剛被送勞改,我還不知道我爸也有問題。我哪知道呀?我是后來才知道我家也有問題。我那時還以為自己是清白的呢,所以才敢在晚上騎車出去。不過那也是提著心、吊著膽的晚上都像戒嚴似的。一天我晚上騎車出去被攔了下來,要我工作証。那時工作証上都寫著成份,還好我沒事。下面接著來的也是個騎自行車的,剃個光頭。那才叫恐怖。有些身份不好的人先把自己的頭給剃了。那是在釣魚台附近,周圍街上都是警衛。為了安全,有些警衛還給放得很遠。盡管如此,他們照樣在路上放了一排摩托車,使所有的人都得經過他們。我是剛走,后面就傳來那人哇哇的慘叫,一陣的打呀!我連頭都不敢回啊,赶緊跑。
那時候,机關為了加強警衛,年輕點的人都要留下值夜班。我有時也留下來值夜班。一天晚上九點多的時候,他們從黑夜冒出來。他們主要是到各机關造反,抓反革命。當時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听見一片嚷嚷聲。他們看起來是很有來頭的,我也不知道他們進來想干什么,也認不出他們是誰。這時,他們突然把机關的車子給封了。結果找了保衛處的人出來,保衛處的人還打官腔,問我有那么重要嗎?可笑的是,他還覺得這只是小孩胡鬧。
剛開始這些孩子只是要破四舊。例如西單的小吃店里,那時貼著“狗崽子不許進來”,“為工農兵服務,狗崽子滾出去”。開始時還覺得挺好玩,覺得只是小孩在瞎胡鬧。后來一天天地,人們發現形勢變得很快。先開始,凡是女孩子扎長辮子的,就是資產階級作風。跑到街上,也是女孩子,年輕漂亮的,在那破四舊。那時只能剃紅軍頭,顯得有檔次的女軍頭。那時,你要是穿高跟鞋,見了就把鞋給你劈了,你就只能赤著腳,拎著鞋走,那個狼狽呀!這幫學生們覺好玩,在那瞎胡鬧。我們大人呢則覺得小孩子失去理智了,在胡鬧。
陳:小孩子胡鬧,也沒人敢出一聲嗎?
高:沒人。打死人的都是小孩子。我一個同學的小外甥當時在上中學,在北京。他們有個老師,一個老教員。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拿著個鐵釘子捅著他的下腰,讓他交代,交代什么反革命罪行。怀疑他是反動家屬,因為他有時到郊區以外去查看史料,就怀疑他是反動家屬。就這么個罪名。那女孩子想玩這玩那,最后就拿著個鐵釘捅在老師的后腰上,那還是夏天。她問老師:“你說不說“?不說,就敲釘子,噗的一下子。再不說,再來几下。几下子,釘子就進了肝臟,老師馬上就死了。送醫院也無法搶救了,都捅到肝臟了。
陳:在回憶一個人過去的時候,很少能听到一個人反省他自己的作為,好像都是環境的問題。你對此怎么看?
高:是,人人都受苦,人人都是受害者,但是人人也都是暴徒。在那時,人人都是暴徒;而現在人人都是正義,什么”因為我為了維護正義,我受了苦”,什么“我是無辜受害”。這個解釋是錯誤的。在集權專政的壓制下,人人都可能成為暴徒。你沒成暴徒,只不過是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下你沒成為暴徒。但是在那個基本環境下,你必須成為暴徒。如果你已被打成反革命,你就談不上是暴徒了;但是你沒被打成反革命的話,要你揭發別人的時候,你就得凶狠地揭發別人。能保持清醒是极難做到的。就算你是裝凶狠,你也得凶狠,哪怕你是偽裝凶狠。
我承認我在當時的情況下就象個賭徒和暴徒一樣。我當時是為了我的反壓迫,但是你的反壓迫用的是誰的口號?是毛澤東的口號!壓迫和反壓迫者的人都用了同樣的口號。你能离開毛澤東不喊他的口號嗎?那些口號本身就是暴力,他的口號全都是赤裸裸的暴力,最法西斯的暴力。像什么“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打倒”……都是暴力。“打倒”說的意思,就是讓人生失去自由。你喊出這個話,打倒某個人,他跟你同一個單位,在這种批斗會上,你說你喊打倒不打倒?每個人只不過是積极的程度不同而已。你說你根本不舉手,不喊打倒,這人馬上被被揪出來。
因此,在客觀上,人人都是暴徒。你不是犧牲者,就是暴徒。你扮演不了另一個角色。你自認為犧牲者就擁有正義,但你會發現,犧牲者只不過是這個肮臟的政治斗爭中的犧牲者。你并不是因為正義而被犧牲的。你要作劉少奇嗎?劉少奇不是劊子手嗎?我們且不說他運動初期搞了多少人,就說他在以前的革命時期搞了多少人,以及他的左傾路線搞了多少人。他在共產党內部他又殺了多少人?他現在這個時候好像是個犧牲者、一個正義者。撥亂反正算他正确,他正确什么呢?他也是絞肉机中的一個机器,只不過他被別的机器絞了,被更強大的机器給絞了,因此沒有正義的犧牲者。誰是正義的?維護劉少奇十七年專政的人是正義的嗎?那個專政仍然是個專政。當然這也不是劉個人的問題,他不是個英雄,是老干部回過頭來需要這么一個英雄、一個烈士。他本身同樣是這個屠殺机器里的工具。如果像他那么极端的人台上的話,也是可怕的,他對別人也會是殘酷的。
所以這里必須跳出共產党的邏輯來談這個問題。因此,我們一直回避的一個問題是:你是不是也是暴徒?在這場政治斗爭中,你是不是也是賭徒?因為這里沒有一個正義。它并不是說是一個民主与暴力的斗爭,這里都是暴力,是共產党的甲派和乙派、毛派和周派,或者是毛派和劉派。他們的前提都是無產階級獨裁、專政。暴力,他們都是贊同的,只不過是落在誰的身上而已,用的分寸而已,手段是不是更合法而已。這里是沒有區別的。所以要有這個認識,這在中國現在是不可能的。為什么?第一:你敢不敢對共產主義的暴力置疑。第二:要對自己置疑:你在這個暴力下,你是不是也成為了這個暴力的一份子。你要有這個認識:你并不代表正義,你不可能代表正義,那個時候沒有正義。你只不過是喬裝打扮。如果說我當年是反革命、兩面派,我就是反革命、兩面派。要不然我怎么生存?我就得是兩面派。我喊著毛澤東,但不信毛澤東。不過,我要不喊,那我馬上就是反革命。
因此,在這個集權的政治下,你要逃出這個絞肉机,逃是唯一的辦法。但是中國當時用陳毅的話說:天网恢恢連劉少奇他都逃不了,還死在監獄里,誰還逃得了?然后就是這個戶口制度,你無處可逃。我當時整個的感覺就是要逃,一直在逃。盡管我最后還是逃出來了,但在中國的時候我就要逃。我主動要求下放,就是逃。因為這太恐怖了。但是怎么逃得了呢?逃了半天你逃不掉,但還得逃。逃不掉,無處可逃。無處可逃,那你怎么辦?你就必須得偽裝。哪有那么清白的?我就把“毛主席万歲”喊得響響的。我不能讓任何人怀疑我還有潛藏,還有什么別的想法。你跟所有人講話全是冠冕堂皇的,否則人就揭發你,所以你就得裝模做樣。
但是,如果說你手上沒有鮮血,那你要不就是軟弱,天性軟弱,要不就是你還有過去的文化背景,你做不了那种极端的事情。我就做不了那极端的事。叫我打人,我就打不了。除非在對打中,我才會還手。叫我好端端地打個人,我反正打不了。我前面說過那個回憶在起作用,即童年生活的回憶。但是,在紅旗下長大的人就可以打人。為什么那些小孩子,像我看到的那個女孩子,那么文弱的、親切的,怎么就可以揮著皮鞭子打人?那是因為她沒有一個教育的背景。但是,你要讓個年記大的人去打,他就打不下去,因為他有個背后的文化。但是,你要叫個工人打,他很容易打,老工人還可以打;但你要叫個老知識分子去打人,他就很難,因為他有另一种文化在里頭,他打不下來。但是他得偽裝,至少他得喊口號,叫得很響,而且表現得義憤。那這個人的義憤是不是壓力、是不是暴力?同樣是暴力!你同樣构成了暴力,只不過你可能沒有動作而已。
摘自華夏文摘增刊(2000年12月12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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