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上海同濟大學研究生亓培玉在阜陽遇害后,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請看南方周末記者對此事件的調查采訪:
亓培玉死了。
死亡日期是2月4日下午,具体時間不詳,迄今為止,他的尸体仍在殯儀館冷藏保存,等待尸檢報告。
他今年27歲,新婚半年,上海同濟大學2000級社會科學系馬克思主義理論与思想政治教育專業碩士研究生,學生証編號為00234026。
為他招致殺身之禍的僅僅是一句話,一個任何人在尊嚴被侵犯時出自本能的回應,但他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這是他考上研究生之后的第一個寒假。此前,他已買了返校的車票,硬座普快,僅僅24元錢。他家境貧寒。
凶手是三個鄉鎮干部和一個無業街民。
橫禍
2月4日下午3時左右,志在考取博士研究生的亓培玉看了一會英語書,像往常一樣拉著妻子楊雪到外面散步。
在他的家鄉安徽省阜陽市 州區西湖鎮湯庄東面有一個巨大的橢圓型的大壩,北面新壩外側就是泉河。二人散步的大壩在當地被稱為泉河老壩。
那天天气陰沉,連續几場雨雪使壩埂上泥泞不堪。他們倆相互依偎著走上大壩,向東南方向慢行。一輛汽車不知何時從西北方向不緊不慢地開過來,亓培玉回頭看了看,對妻子說:“這路這么差,車子怎么還能開?”壩路較窄,僅容一車通過。
正當楊雪拉著丈夫沿著一條下坡路走,准備讓行時,車子突然停在他們面前,正駕駛位置上下來一個身穿工商制服、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嘴里嚷著要“尿尿 ”,居然拉下褲子就在他們面前尿起來。
看到妻子蒙羞,血气方剛的亓培玉忍不住說了一句話:“真沒有修養。”穿工商制服的人卻惱羞成怒,朝亓培玉當胸就是一拳,嘴里還罵罵咧咧。亓培玉忍無可忍,准備還擊。這時車上又下來三個人,對亓拳打腳踢。亓被打倒在到處是紫荊條茬的壩坡上,嘴角流下鮮血,臉上還挂了傷。楊雪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嚇得六神無主,大喊“救命”,沒有人听見她的呼救,結果她也遭到毆打。亓培玉奮力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拉著楊雪就朝坡下跑,另外四個人在后追赶。
壩內是一望無際的農田,亓、楊二人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北面的泉河新壩跑去,企圖繞個圈子擺脫這伙人的糾纏。
四個人沒有跟上來。夫妻倆松了口气,便往新壩上面走。剛到壩埂,楊雪遠遠望見那輛車掉頭,正向他們包抄過來,頓時感到莫名的恐懼。他們向壩北坡跑下去,直到泉河邊。
但楊雪和丈夫沿著河邊向西走,那輛車就沿著壩埂向西追,他們向東走,這輛車又朝東追,就這樣反复折騰了几個來回。看到車上的人無罷休之意,楊、亓二人已精疲力盡,無奈之下只好停下喘息。
那四個人下了車,气勢洶洶地下坡圍上來,其中身穿工商制服的人手里則多了一條鐵棍,一尺多長。
亓培玉對妻子說:“看來他們今天不會放過我,你是個女人他們不會把你怎么樣,赶快跑!”
楊雪不肯走,亓培玉就朝一個方向跑了三四米,雙腳几乎踩到水里了,那四個人開始對他圍攻追打,最后亓培玉被打入河水中,當時他又喊:“楊雪快跑,跑掉一個算一個。”
楊雪又急又怕,跑了十几米又停下來,眼睜睜看著丈夫被打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楊雪回憶說,“那几個人還用黑乎乎的東西(石頭)砸他,我看著他在水里掙扎著,啊啊叫了几聲,就沉下去了。”
穿工商制服的那人又舉著鐵棍追楊雪(其余三個人仍站在河邊),邊追邊叫,“今天非逮住你不可。”
楊雪則拼命地奔跑,發現丈夫在泥地中跑丟的一雙球鞋,就撿起來緊緊抱在怀里。穿制服的人見追不上,就對楊雪喊:“只要你說出那男的叫啥,哪個村的,我到他家里去算賬,你就可以走。”
楊雪擔心他再去家里打鬧報复,就信口喊了一個人名和村名。
她上了大壩,拼命朝湯庄北面最近的一個村子(袁庄)跑去,卻發現那輛車又追了上來。惊恐万分的楊雪在几個村民的幫助下躲在一個草垛后面,終于逃脫魔爪。
當楊雪哭訴夫妻倆的遭遇時,亓培玉的母親怎么也不肯承認讓他們全家驕傲的儿子已經死去,還讓小女儿拿上几件毛衣到泉河邊等,怕儿子爬出水時會著涼。
但她們的眼睛都等直了,亓培玉卻再也沒活著上岸。
后事
2月8日,亓培玉的尸体被打撈上岸。
2月10日上午,亓培玉的尸体被運到阜陽市殯儀館進行現場尸檢。
阜陽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支隊長王東喜稱,由于部分標本要送外地做病理檢驗,尸檢報告要等3—15天才能有結果。
記者赶到殯儀館后,尸檢已經結束。亓培玉的尸体被放在一個停尸柜中,腳上穿著家屬給穿上的一雙嶄新白球鞋。
亓培玉的母親已經神志不清,在車上喃喃自語,他的大伯呆呆地站在殯儀館門口,怀里抱著一只紅冠公雞。按當地的風俗,亓培玉是含冤致死的,這只公雞將把他的靈魂帶回老家。
亓的妹妹推遲了南下打工的日期。她要去深圳打工掙錢才能補貼家用。亓培玉一家目前已欠下兩万多元的債,亓是靠申請助學貸款才讀完高中。
湯庄的村民說亓培玉老實,不愛說話,在考上研究生之前是一個好老師(亓1994—1999年在西湖鎮大田中學教書)。
楊雪說他的丈夫還有些幽默,喜歡与她開玩笑。
他妹妹說亓培玉一直想考博士,她在深圳給哥哥打電話,一定要等到晚上10時半以后才能在宿舍找到他,其他的時間他都用在學習上了。
亓培玉的母親說,自己的儿子從小命苦,因為家里窮。
家人剛剛為亓培玉打造了一副泡桐木棺材,孤零零地橫在湯庄東面的農田里,散發著新鮮木頭的气息。
爭議
据警方調查,參与此案共4人,穿工商制服的叫韓永臣,男,35歲,曾任西湖鎮工商所所長,現程集鎮工商所市場服務部主任;另外三個犯罪嫌疑人分別是西湖鎮糧站站長趙蘇安(男,30歲,大田集人),張杰(男,30多歲,大田集人無業);馬寨鄉供電所職工穆學文(男,36歲,大田集人)。
2月9日記者得到的阜陽市公安局關于此案的情況通報稱,亓培玉“被人毆打跳水致死”。
該文稱,“(小便)引起了亓培玉的不滿而發生爭執,四人便對亓培玉夫婦進行毆打,且在兩人被打跑之后仍不罷休,韓永臣開車追赶,迫使其跳入河中。 ”顯然,韓永臣成了主要犯罪嫌疑人。
2月9日上午,參与此案調查的穎州區公安分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負責人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据警方目前掌握的各种証据,亓韓二人撕打過程中,由于韓年齡較大,又喝過酒,沒占到便宜;車上另外三個人下車后拉偏架。亓培玉夫婦二人下坡后,韓一人駕車繞著大壩進行圍堵,等他追到泉河新壩上,拎著鐵棍下車后,已經不見亓培玉本人,然后又駕車离去。”
該負責人稱,警方找到了當時在現場的兩個目擊証人,她們都在新壩北坡挖@△獢C
阜陽市公安局門口,楊雪和婆婆不顧鎮干部的阻攔,赶到市公安局進行哭訴,但被擋在門外,引來大批圍觀市民。
楊雪作為本案的第一目擊証人,堅持自己的丈夫是被四名犯罪嫌疑人毆打落水溺死。
2月4日案發當晚,警方抓獲了犯罪嫌疑人穆學文。
2月10日下午,另外兩名犯罪嫌疑人趙蘇安和張杰向公安机關投案自首,截至記者發稿時為止,韓永臣仍在逃。
2月12日上午,記者又電話采訪了前文提到的那位負責人,他說,從對三名犯罪嫌疑人的訊問情況看,与警方情況通報所述事實出入不大。
余悸
亓培玉到底是怎樣死的?為了調查案情真相,2月10日上午,記者赶到案發現場進行采訪。
在亓培玉的家鄉湯庄,村民的憤怒溢于言表,几乎沒有人相信亓是自己跳河的。
而記者在現場附近詢問目擊者的住址時,面對的卻是死一般的沉默。
一個村民說,只要嫌犯沒抓全,就沒人敢開口,“那些人為一句話就弄死一個人,都是地方上有根的人,誰敢惹?”
“万一他們才蹲上几年牢,放出來是要報复的。”又有人說。
當天晚上,記者几經周折,終于在湯庄附近的一個村子里找到目擊者——— —兩個當時正在挖@△瑼犒A婦。
她們說,2月4日下午她們正在泉河新壩北坡挖@△獢A看到一男一女互相牽著從壩上赶過來,那個男的嘴角流著血,過來要借鐮刀,被旁邊那女人阻止了。
后來一輛汽車從西面追過來,停下后,從車上下來一個身穿制服的男人,手里拎著一條鐵棍,追赶那一男一女。
她們被這勢頭嚇坏了,急忙向壩上跑,准備回家,翻過大壩又感到好奇,回頭望時只見那個女的站在河邊,男的在水里掙扎,僅露出一個頭,叫了兩聲就沉下去了。
她們在現場遇到了第三個目擊証人,他住在湯庄前面的劉庄,當時正騎著一輛三輪車去壩北鋤草。她們就對他說:“你不要(往前)去了,有人在抓坏人,摔下河去沉了。”
他就站在壩上向東看,看到一個女的站在河邊,壩埂上停著一輛車,一個人正打開車門向河邊看,另外還有三個人站在离汽車以東几十米處,然后車子又調頭向西開去,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功夫,那輛車又開回來了,三個人上了車,向東面開走了。
這三個目擊証人都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
楊雪說,“3個目擊者是擔心報复不敢說看見亓培玉被打落入水的那一幕” 。
但她對此表示理解:“連我們家都害怕,他們不肯公開講真相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采訪中記者發現村民對韓永臣等人的恐懼是由來已久的。村民說他們都是村里的頭面人物,平時誰都得讓著他們。在這么小的地方,惹了他們就等于闖了大禍。而他們也經常揚言跟上面誰誰有關系。
記者還听到一种近似荒唐的說法,這次他們是走了眼,弄死了一個名牌大學研究生。他們打的如果是一個普通村民的話,也許就不會倒這么大的霉。
根据警方調查,4名嫌犯乘坐的是一輛噴有“法院”字樣的藍白色通工車,車牌號為“皖K—01968”,原為阜陽市(縣級)法院分給穎東區法院經濟審判庭的公車,1997年轉手兩次后賣給西湖鎮大田集的劉某。据稱事發當日,韓永臣從劉某處借得該車,同另外3人一起到西湖鎮某村干部家中吃飯后返回鎮里,四人皆飲酒。
而至于為什么那輛汽車上的“法院”字樣及標志色在4年之后依然存在,警方目前未予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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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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