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麥當勞1992年在京城王府井開了第一家店之后,沒多久就火了起來。如今王府井的麥當勞雖因拆遷而蕩然無存,可它的分店卻几乎遍及全城。三環以里的街區自不必說,就連郊區各縣城,也都高高懸起了那很耀眼的紅色招牌,上面嵌著一個巨大的黃色M,讓人遠遠就能看到它在那里招搖。
90年代初,麥當勞似乎一度曾是媒体報道的熱點,几家新聞机构基于對民族快餐業的憂患意識,都曾先后討論過洋快餐進京的原因和利弊。但討論的結果,非但沒見洋快餐消失,反倒越變越多。現如今不只是麥當勞和肯德雞了,其他的什么“熊”,什么“兔”的,也都紛紛竄入了北京城。
這种被國外許多文化人斥罵為“垃圾食品”的工業快餐,何以會在北京受到如此的青睞?探討一番個中蘊含著的文化內涵,或許并非毫無意義。
內涵之一是它反映了中國現時的國情。中國人是最講實際的,雖說現在的城里人見面不再說“吃了嗎?”但對一個人口總數12億多的大國而言,在今后相當長的時間內,“民以食為天”的古訓恐怕還當是國家決策者和百姓們考慮問題的基本出發點;加諸“食不厭精”的飲食文化傳統,吃的問題在中國人的生活中始終占据著最重要的地位。解決了溫飽問題的北京人,如今已有了更新傳統飲食習慣的需求与實力。而對那些既想外出嘗鮮,又不想開銷太大的人們來說,這些從形式到內容都与每日三餐完全不同的洋快餐,便捷、衛生、便宜,自然也就具有极大的誘惑力,尤其是對那些家里供著“小皇帝”的工薪階層們。
內涵之二就是中國人向外的心態。封閉得太久了,人們本來就向往外面的世界。更何況電視、電影里播放的故事總向人們敘說著西方人和西方化了的港台人的富庶:豪華別墅、私家車、美酒佳肴……在鏡頭的切換中,這些代表了富裕生活的符號已漸漸進入到人們的深層心理結构中,构成了時下中國人對西方的“社會集体想象”:那是一個理想中“天堂”般的世界,那是正在奔小康的普通中國人最向往的去處。不過,真要去外國,開銷太大、手續繁雜,也不是隨便誰都能有錢、有閑、有机會去的,那么逛逛來京安家的洋快餐店,也不?陘@种選擇,至少也可過一把“洋癮”。
或許正是為了投合時人這种向外的心態,北京麥當勞店的布置都很洋气。從店面的裝潢到員工的服飾,几乎沒有一點本土化、民族化的東西,內容与形式可說是完全的統一。設在西單華威大廈地下室的麥當勞是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店面之一。整個餐廳被布置成了一座洋艦艇:門上的玻璃窗呈橢圓形,一如船上的舷窗;里面的座位都用纜繩隔開,員工也都身著藍、白兩色相間的海員服。不知設計者的原意如何,但我每每置身其間,總會有一种說不出的奇异感。莫非設計者真想要強化這洋快餐的洋氛圍,使就餐者產生某种飄洋過海,已向McDonald’s家鄉進發的感覺?
每當看到這些刻意強化的异國情調效果,總會使我想起另一家麥當勞店來。那是位于法國巴黎拉丁區里的一個店面。
巴黎的拉丁區是文化人最密集的地區,素以濃重的文化氛圍而聞名。這里不僅學校多、書店多,快餐店亦多,且基本都是美國快餐的分店。在圣米歇爾大街(BoulevardSaint-Michel)拐向學校街(RuedesEcoles)的路口處,就有一家麥當勞店,附近的大學生們經常光顧這里。即使不是吃飯時間,餐廳里也坐滿了人:有的是途經這里來店中歇腳;有的借店中一隅与朋友相會;更多的人則是准備上課或剛剛下課的大學生,他們桌上放一杯咖啡或可樂,然后就埋頭看書,或抄抄寫寫,或口中念念有詞,准備著當日的功課。
從外表上看,這座地上兩層、地下一層的麥當勞店長相极為普通:外面懸挂著的是一樣的紅底黃M大招牌,里面是一樣的長柜台,一樣的鐵桌、轉椅……一切似乎都很傳統,与世界其他任何地方的麥當勞店當毫無二致。但若略略覷起眼睛,讓眼光越過那些一堆堆圍坐桌邊的人群,你就會發現它的獨到之處:這店的四面牆壁竟被書架所環繞,書架上不但密密麻麻排滿了書籍,且是一色的棗紅革面、燙金字的精裝本,一派典雅華貴之气。若再走近一點,你又會發現那些書還都是文學名著:從拉伯雷、蒙田到古典時代的波瓦洛、拉辛、高乃依、莫里哀,從18世紀的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盧梭到19世紀的浪漫、寫實、自然、唯美、象征各流派的名家名作,這里可說是應有盡有。藏書的歷史跨度也令人瞠
目:上至法國文化的源頭,古希腊、古羅馬的大家們,諸如那些古典悲喜劇大師、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西塞羅等等,下達20世紀的當代作品,儼然一座法國文化寶庫呈現在你面前。不過,倘若你禁不住誘惑,真想去取下一本來讀,你就會發現它們原來竟是立体感极強的壁紙裝飾畫!逼真的造型為就餐者營造出了地道的法國文化氛圍,時時提醒著人們身處之地是巴黎的拉丁區。
我喜愛到這里就餐,主要是因了這濃濃的文化情調。我沒有同伴,來這附近讀書、買書、上課、見老師或同行,中午就到這里落腳休息。在滿足身体需要的同時,能被成千上万本法國文學名著包圍在中間,即使不讀,也總覺得墨香扑鼻,且在這墨香的刺激下還會生發出許多的文化遐想來(計算机第一次打出的是“瞎想”,大笑后一思忖,有道理:兩個詞都不關注事務的實際操作性,從這個意義上講,遐想實乃瞎想也),這的确是一种很愜意的休息。
快餐文化為美國首創,最适應現代社會的生活節奏。其他相繼進入這一階段的民族,愿意不愿意,恐怕都難蹈其覆轍。但在把外來文化植入本土時取何態度?是完全照搬,抑或用自身傳統去加以改造?我以為在這方面,法國人應該成為我們的榜樣。法蘭西原是個极富創造性的民族,即使是在快餐業中,也可見一斑:美國文化有自身的优勢,打不倒,就改造它。用美國的名稱、形式、配方,卻營造出一個完全法國式的文化氛圍來,讓你在不知不覺中就把傳統和現代一起吃了下去。
或許一些文化研究者會把這視作文化拼接,視作某种后現代的文化現象。我不懂后現代,更愿意相信這是民族傳統(更學術一點的說法是“身份認同”)在接受异文化中的頑強表現。
其實本土化改造是接受中的必然,中國也不例外。當人們把“McDonald’s”置換為“麥當勞”三個漢字時,就已經實現了某种改造:原有的僅僅指稱人名的符號已被賦予了“麥子是當勞動才有”的深層寓意。不過這种改造太不直觀,不會令普通百姓感受到本土化的效果。我曾遐想(或“瞎想”),中國人早晚也會感受到要使麥當勞更加本土化的需要。那時,可否考慮先把那個趴在紅招牌上的巨大黃色M改造成蝙蝠形?中國文化講究象征和諧音,凡畫蝙蝠的地方,原是假“福”字的諧音,象征“有福”、“幸福”的。這對麥當勞來說,不啻亦是一個福音。況且那M趴在那里原本就作蝙蝠狀,改造一下當不費什么力气,無非再加個小腦袋而已。
不過,這一筆雖小,或許卻要等待漫長的時日。因為,恰如法國年鑒史學派所指出的,一個民族心態的轉變實在需要“長時段”,而心態的改變又与綜合國力密不可分。什么時候中國的綜合國力真正超過西方了,什么時候中國人的民族潛意識中不再艷羡西方的物質文明了,我那關于M變蝙蝠的“遐想”(或“瞎想”)或許就會具有某种實際的可操作性了。
(神州學人)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