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有一块手帕吗?”
本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塔.米勒( Herta Müller)12月7日在瑞典学院发表获奖演说,开头的这句问话,是她母亲在女儿每天早上出门时,经常要问的一句话。在罗马尼亚的那个黑暗年代,母亲心怀关爱,“爱把它自己佯装为一个问句”。善解人意的米勒,往往要故意等到母亲提醒之后,才进屋拿一块手帕。
米勒的演讲,题为《每个词都知道恶性循环的某件事情》。她围绕手帕编织了几个动人的故事,首先是她自己痛苦的亲身经历:她在一家工厂当译员时,一个国安人员多次来骚扰她,开口就是粗话,最后把一张纸摆在她的办公桌上,命令她写下自己的姓名、出生日期和地址。当他说出“合作”这个词时,她停下了笔,拒绝继续写下去。勃然大怒的国安威胁她说,要把她溺死在河里……接着,工厂解雇了她,同事都在纷纷传说她是一个告密者。在百般无奈和绝望中,她唯一的慰藉,是想起自己不管怎样都是母亲的孩子,有一块手帕。
米勒这样谈到手帕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用途:“它通常用来揩鼻涕、擦鼻血,擦手脚轻伤的血滴,擦眼泪,或用来强掩哭泣。头痛时可在前额敷一块沁凉的湿手帕。摊开手帕四角兜头扎了,晴可遮阳阴可避雨。必要时把手帕打个结,可提醒你记住某件事情。要提起沉重的袋子,可用手帕包住手。当列车启动,你可以挥舞一块手帕与亲友道别。……”
米勒也想起了死:“村里有人死了,村民会立即用一块手帕系住死者的下巴,让其开始变得僵硬的嘴唇合拢。城里有人倒在路边死去,路过的人总会掏出一块手帕遮住死者的脸,因此,手帕成为死者的第一片安息之地。”<--ads-->
在米勒的演讲中,手帕经她点化之后的妙用,与诗文同功。她借一块手帕,把文学的缓解痛苦、抚慰人心、抵抗历史健忘症、表达爱心、给生者以援手给死者以尊严的种种审美功用,比况得淋漓尽致,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米勒的写作就是这样从逆境中静静的思索起步的。她开始用她的每一个掂量过的词来编织她的文学手帕,编织极权制度下罗马尼亚日常生活的编年史。
在暴君齐奥塞斯库统治下米勒生活的乡村,那时制作手帕的材料大都是亚麻布,也可以绘制、刺绣花卉或动物图案,赋予其诗意和审美的特征。与此类似的,是米勒讲的另一个故事,即她的最新小说《漂流的残喘》(Atemschau Pastior)的真实故事。帕斯提奥出离古拉格后,在天寒地冻走投无路时,敲开一位俄罗斯老妇人的家门。面对这位异乡人,她想起不在家的她自己的儿子。她让他进屋,给他端来一碗热汤。看到他的清鼻涕流到碗里时,她同样问他:你带有一块手帕吗?他一无所有,好心的老妇人送给他一块饰有玫瑰的洁白亚麻布手帕。他接过手帕,从此把它当圣物一样珍藏。从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俄罗斯母亲的伟大品格,看到了一块甜美的手帕代表的人类同情心的可贵之处。
与此有所不同的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手帕,多为以绫罗为材料的香罗帕,带有闺阁的芳香,是中国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这方面著名的文学故事,有京剧《香罗帕》和曹雪芹笔下的一段情节。在《红楼梦》中,宝玉遭家庭暴君贾政毒打之后,偷偷来探视他的黛玉,回到潇湘馆后暗自洒泪。宝玉派晴雯给她送来两块鲛绡──原本是古代神话故事中的鲛人(人鱼)所织的精美纱绢手帕。在这里,我们仿佛听到宝玉对黛玉的同样的问话:你带有一块手帕吗?百感交集的黛玉因此为之题诗:“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由此可见,手帕是人类普遍困境中的必需品,尽管在当代社会,无论西方还是东方,它往往被面巾纸取代了。
在西方文学中,也许以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中手帕的妙用最为独特。奥塞罗作为定情信物送给台丝德蒙娜的那块手帕,也有不寻常的来历:它是一个巫婆编织的,既象征女性的贞操,又有使男人爱情专一的魔力。自古以来,诗人与巫祝相通,绝妙诗章因此同样有艺术魔力。
在巫祝身上,寄托着男欢女爱的希望,更寄托着人类驱邪辟邪或降伏魔鬼的希望,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米勒谈到德国民俗中人们所说的“魔鬼兜的圈子”──一种周而复始的模式。它可以解读为历史悲剧不断重复的恶性循环,伴随而来的是“词语的恶性循环”。我查阅了一本民俗辞典,更详细地了解到这种民间信念:在森林里的这个魔鬼的怪圈,既无所不在,又并不存在,既是一圈磊起来的石头,又是一滩围起来的烂泥,陷身其中的人总是有办法突围。德意志民族,毕竟是一个伟大作家和思想家的民族,深深懂得人生的哲学悖论。
这样的怪圈,与中国民俗所说的“鬼打墙”多么相似。据说这种走不出怪圈,总在原地打转的灵异现象,是不少走夜路的人,尤其是在坟场附近走夜路的人遇到过的。要走出怪圈,人们盼望黎明,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可以用眼睛不断修正方向,可以仰望头上的北斗星或启明星──它并非什么外在的“大救星”,而是康德所说的我们自己“心中的道德律”,因为那个怪圈,往往是我们自己参与其中而制造的出来的。阿尔弗雷德.诺贝尔本人在他的悲剧剧作《复仇女神》中写到的那个撒旦,就说过一句话:“我的这条命是一盏吹不熄的灯”。把这句戏剧独白浓缩一下,就是“魔鬼点的灯”。尽管如此,我早就说过,诺贝尔心目中的理想主义者,就是不断吹灯的人。进步人类,信仰上帝或有任何真正的精神信仰的人,不相信人类的宿命,就是在魔鬼面前挥舞一条白手帕,用来代替一杆投降和屈服的白旗──这是手帕少见的一种负面用法。
而米勒的文学手帕,就是要探索如何走出这个怪圈,就是用语言来突围。与此同时,文学语言也要从专制条件下语言本身形成的怪圈中突围。因此,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一个坚守“心中的道德律”的人,看到一个不断鼓起腮帮使劲在吹灯,至少想压低那盏魔灯的气焰的人,看到一个不断推石上山的西绪弗斯──尽管热汗淋漓,但她有一块可以擦汗的大手帕,净化心灵的文学手帕。米勒说,她家的手帕,她故乡所有的村民家里抽屉里的手帕,都有大、中、小三种型号,分别给男人、女人和小孩使用。她坚强的母亲在干重活时,携带的是男人的手帕。不难想像,她的女儿在必要时也会这样。
在米勒的演讲中,围绕手帕讲述了好几个精彩的故事之后,深谙文章起承转合的这位诗人作家,最后回到这个问题:
“关于手帕的发问,从来就不是单就手帕而言,而是就一个人的孤绝状态的发问,可以这样说吧?”
是的,一切伟大的文学,都应当起到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手帕的功用,让我们领悟到:尽管人生不幸,但还是可以忍受的,因为我们在文学中看到人类之爱的可能性,照见普遍堕落中人性的闪光,瞥见未来的哪怕是萤火虫一样的?
在西班牙足球赛中,经常可以看到啦啦队挥舞着白手帕,用来为球员出色的球艺的喝彩。每年一度的诺奖是世界文坛的一次大角逐。米勒夺魁,实至名归。我在想像中看到,许多人正在挥舞一块块手帕,为她精湛的诗艺喝彩!
原载《联合早报》2009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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