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庚住院期间的一些所见所闻,也令我感触良深。
我住在长庚医院医学大楼的十一楼,这层楼全是整形外科的病房,里面住着很多截肢的病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因为交通意外,有的因为在工厂工作意外而手脚受伤。由于事出突然,大都无法面对残酷的事实,每个人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有的甚至终日以泪洗面,看了实在令人鼻酸。我也看到他们的亲人不辞劳苦地照顾他们,这是一件需要牺牲时间、工作和付出极大耐心和精力的事情,家属对亲人失去肢体所感受的痛苦,绝不下于病人本身。要不是因为遇到山难而被送到这里来就医,向来健康而忙碌的我,实在很难想像得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正被生老病死的痛苦折磨着。
长庚医院本身有个社会工作服务组,这些人会去安慰协助各个病房的病人,但因为社工都是身体健康的正常人,对病人的痛苦比较无法感同身受。长庚医院的社工看到我对自己的遭遇竟然能够如此泰然以对,甚至经常与人有说有笑,便和我商量,要我去跟一些特别沮丧的截肢病人聊一聊,让他们转换一下心境。起先我有点犹豫,怕自己没有这种能耐,但社工人员非常诚恳,并说只是去聊聊天即可,我才欣然答应去试试看。
他们先带我去看一位小腿被切掉的太太。到她的病房时,她正在哭,先生在旁边不停劝导,却什么用也没有。这位太太一看到我,愣了一下,就说知道我是谁,原来她在电视上看过我。
“你不是那位爬圣母峰的吗?”
“对,对。”
“你现在怎么啦?”
“我现在脚趾切掉了,手指也切掉了。”
她望了我的轮椅一眼,欲语还休。我告诉她,我已经动过八次手术,她听了大吃一惊。我又把手术的过程大概说给她听,她越听脸色越白。接着我安慰她说:“你现在只少了一只脚,虽然很可惜,但既然碰上这种事,就不要太把它放在心上。况且现在做义肢的公司很多,也都做得不错。以后装了义肢也是能走路的呀!虽然不能和正常人走得一样好,但也不会差太多。”当时她听着,也没什么表示。
过了两天,我再去找她,她竟然对我笑了。她说跟我聊完以后,一直在想我的话。她想到自己虽然少了一只脚,但比起我来还算很好,我都能面对现实,自己为什么做不到,于是她的心情便慢慢好起来。
第三次碰到她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当时她正坐着轮椅,一看到我马上打招呼,脸上露出微微笑容。过几天后再见面是在她出院的时候。她特地到我的病房来向我告别。有了这个成功的经验,医院社工人员便常常找我去和其他病人“聊天”。
社工第二次带我去见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本来在当兵,被一根掉下来的炮管砸到脚,整只脚的骨头都碎掉,无法接合。他跟社工哭诉自己还没娶老婆,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他见到我的时候,竟也认得我就是“那个爬山的”。我跟他聊了聊以后,他当场就说:“哎哟,跟你比起来,我可是小巫见大巫啊!”自觉比我幸运多了。这位年轻人的心态调整得很快,没多久就接受了自己失去一只脚的事实,不再怨天尤人。
第三个“辅导”的是位中年人,自己开家小工厂,因为被雷电打到,从屋顶摔到地上,使得手脚骨折不得不住院开刀。手术过后,他痛不欲生,整天流泪,仿佛是世界末日。太太到加护病房看他,他也不见面,隔着房门对太太说:“不用来看我,你不用来看我!”他雇的看护工束手无策,便拿我的例子来开导他:“人家高先生手脚都没有了,也没有怎么样,你这个大男人,怎么少了只手就整天哭哭啼啼的?”后来看护工用轮椅把他推来看我,他看到我果然是手指、脚趾都没有了。我告诉他是怎样冻伤,怎样被救下山来,后来又怎样动手术,他听得很入神,心情也好多了。后来,我在走廊碰到他,问他现在怎样啦,他说很好,过几天便要出院了。看他的神情,似乎已经不会为了少一只手而那么伤心。
另外有一位卖猪肉的太太,剁猪肉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都切掉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一只手缝在肚子上。她本人没有在电视上见过我,不过她的邻居倒是告诉她,有个爬喜马拉雅山的人住在长庚医院,所以她一见到我,就觉得很有缘分。她跟我抱怨手缝在肚子上很不舒服,又担心以后这只手会不会烂掉。我告诉她:我是两只手缝在肚子上,躺在病床上一个多月,那才叫难过呢!她听了觉得很不可思议,看她的表情,似乎在庆幸两只手缝在肚子上的人不是她。我又安慰她,不必担心手会烂掉,长庚医院的医师和护士都很有经验,不会发生这种事。
一星期后,我再去看她,跟上次的唉声叹气不同,这一次,她变得有说有笑,还告诉我,邻居来探望她,知道“爬圣母峰的高先生”来看她,都羡慕得不得了,说是他们想看都没看到。
医院的社工人员都很感激我的帮忙,但我发现,在这件事情上,我自己也是受益匪浅,因为它让我体认到,原来像我这样一个肢体残缺的人,有时候反而能够做一些健全的人所无法做到或无法做好的事情,这对我往后的生活来说,是个很大的启示。
儿子的身影,我的眼泪
住院期间儿子因为要上课,只有周末才能来医院看我。在医院里,他会自己去买我们两个人的午餐或晚餐,会自己先吃完,然后再喂我。当时我还无法拿筷子或叉子,平常都是看护先生喂我吃饭,但是只要儿子来了,我就喜欢让他代劳。
他长这么大,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大概不习惯吧!所以喂我吃饭的时候总是忘了夹菜,一直喂我吃白饭。有时候,我满嘴都是饭粒,实在咽不下去了,就提醒他夹一些菜给我。还有好几次我胃口不佳,越吃越尝不出滋味,总觉得是菜的分量太少,竟忍不住对他抱怨,但他始终没有一句怨言,为此我事后不禁感到一阵阵的不安和内疚。
有一天,他在用餐前来医院看我,我因为双手被缝在肚子上无法动弹,就叫他帮我在矮柜里找一些东西。看着他蹲下身子认真寻找的身影,突然间觉得好不忍心,这样一个才初中一年级的小孩,原本该在家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却因为我的受伤住院,必须自己料理一切。想到这里,一股不舍和心酸的滋味涌上心头,眼眶也濡湿了。
我强忍着不敢出声,他正巧站了起来,准备出去买午餐,我只好赶紧侧过脸颊,扭动一下头部,用枕头擦拭泪水,他也没发现,就走出病房去了。这时我才禁不住开始抽噎,泪水再也挡不住地淌了下来。
--节录自“宝瓶文化”《一座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