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几口面后,阿成师停下筷子,看着阿庆,开口说:“你知道我的父亲和伯父是从唐山过来的木工师傅吧。”阿庆不知道阿成师为什么突然说起这档子事儿,不过阿成师的父亲文林师和伯父启林师过去是这个小镇上非常有名气的木工师傅,他们的故事早已是镇民们所耳熟能详的了,因此阿庆便点了点头。
阿成师继续说:“但是我的木工技术并不是和他们学的,这个你知道吗?”
这下阿庆倒是被问倒了,因为他一直以为阿成师那娴熟又精妙的木作技术是来自于家族传承,没想到这却是想错了的,更没想到阿成师会突然谈起这个话题–他从一开始就认为阿成师是要对他今天的走样表现训示一番的。
所以,阿庆只能摇摇头,眼中露出些许纳闷的神情。
阿成师笑笑说:“因为世大人们都认为,自己的孩子不能让自己来教,因为这样会对孩子不够严格,是学不到技术的。”
阿成师继续说:“所以那时候我父亲就把我交给阿狗师,让他来教我,并且还对阿狗师特别交代,不要因为我是某某人的孩子而对我特别,要他对待我像对待其他徒弟一样,甚至要更严格。”
阿狗师这个名字阿庆也是听过的,他正是现在这个作坊的头家的父亲,也就是作坊内大家口中的老头家。虽然阿狗师在木工师傅间也很有名气,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的技术还差文林师一截;阿庆没想到阿成师的父亲竟然会将自己的儿子交给一个不如自己的人来教。
阿成师仿佛知悉了阿庆心中的这个疑问,便接着说:“你觉得很奇怪是吗?我那个时候也是一样无法理解,但就在我出师的那一天,我父亲将我叫到面前,解答了我这个疑问。他对我说,当学徒重要的并不在于师父是谁,而是在于自己是否够努力,这也就是大家一直在说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如果作徒弟的自己不够努力,那么就算师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白浪费的。”
阿成师意犹未尽的又继续说,但也不忘吩咐阿庆不要停下筷子,边吃边听他说:
“他最后还对我说,不要以为出师之后就认为自己已经什么都学会了,还早呢!学技术就像修行一样,是没有完成的一天的,只要还活着的一天,就要不断的督促自己、要不断的提高自己,要将自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生手一样,这样才能够不自满,才能够装进更多的东西,如果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的话,那就是最危险的事情了!因为那样会再也装不进任何东西了!”
阿庆慢慢悟到,阿成师果然是要对他说些道理,但是他此时却感到心里十分喜悦。
“唉!这些道理现在说起来容易,可是我当时怎么能了解到世大人的苦心呢!”
阿成师说着,用筷子捞起了挂面条往口里送。
“虽然我父亲从来没有真正教我学过做木,但是在那样的家庭长大,我自小就在作坊里玩耍,多多少少也学过一些基本的功夫;因此,那时候师父从最基本的功夫教起时,我心里是十分不看在眼里的,我想,这些东西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为什么还要人家一板一眼的教我呢?”
一阵西风刮了过来,让人开始有了些凉意,这小镇,每当秋天一到,就会开始刮起风来,越到夜晚风就越大,然后整个冬天都会刮着大风。凉风让汤面很快的变冷了,阿成师要阿庆快点吃,但是他自己却不再动筷子了,似乎想要一口气的讲完他自己的故事。
阿庆看着阿成师背后城隍庙里在微弱的灯光下更显肃穆的神像,觉得此时阿成师的表情几乎就要和那尊神像一个模样了。
“所以你知道我光是刨木就学了多久吗?半年!师傅们知道我心里想着什么,但是他们也不说,反正就是这样磨我,要我一直学刨木,就是想要把我的那股傲性给磨掉。”
“有一天,收工时我在收拾着地面,突然发现到一个小我三个月才进来的师弟,他刨下来的木皮竟然那么的均匀、漂亮,而且完全没有断掉,我那时一下子就愣住了,心里想:怎么会这样?”
阿成师完全浸入回忆中了,也没注意到阿庆早就碗底朝天,将一碗面吃的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回家,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就是睡不着,我开始反省自己,才慢慢的发现到,自己这半年多来其实一点也没有用心学,只是希望自己能快快的做那些大件的物品,让别人也像称赞我父亲一般的称赞我的手艺,但是,那岂是可以一步就登天的!人家在说‘才吃三把蕹菜、就想要上西天’,不正就是在说我吗!”
阿成师似乎有些回过神来,用筷子轻轻的敲着面碗,自嘲地补充说:“我这只不成样的猴齐天,竟然妄想着一下子就上西天和如来佛斗法,真是可笑啊!”
“后来我那天晚上完全睡不着,第二天早早的就到了作坊去,扫地板、烧开水,我嘴里虽然不好意思说,但是师傅们也知道我终于想通了,从那天起,我才算是真正的开始作一个学徒。”
阿成师接下来不再说话了,似乎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阿庆知道这个故事是为了他而说的,心里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事也慢慢地有个底了,心头越来越是明亮,但是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沉默了半晌,身旁饮酒作乐的苦力们不知何时早就离开了,就只听见面摊锅里的水滚得卜卜作响,一切突然都变的好安静。
阿庆看着前方城隍庙里一个虔诚的信徒正默默的焚香祝祷、接着跪拜在地,显得十分详和。突然间,一股感激之情从胸口涌了上来,眼眶蓦地湿了,嚅嚅地开了口向阿成师说了句“谢谢”,就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眼泪顺着双颊流下。
这会儿换成阿成师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今天原本的确是打算用自己的亲身经验来点拨一下这个徒弟的,但是没想到话头一开,自己就那么不自禁的投入过往的回忆中;这段往事虽然不是第一次和别人提起,但却是第一次真正动了感情述说,而且竟然是对一个学徒。
阿成师心里暗想:“这个徒弟可能和我的缘分极为深厚吧!”
正一正脸色,阿成师又有些故做轻松地向阿庆说:“嗯,面吃完了吧,那赶快回家去吧,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说完,阿成师站了起来,丢了几个铜板在面摊上,然后便径自地走了出去,走出去几步后,又回过头来叮咛着阿庆:“快回家去吧!明天还要工作呢!”(待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