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开始懂事的第一个耶诞节,该送什么礼物?
我的父母辈,不曾有过耶诞节或耶诞礼物。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在那逃战争、躲战火的年代,他们童年最大的愿望,可能是一颗甘仔糖,梦里最盼望出现的,可能是一块五花肉。
中学时我念的是教会学校,也曾参与耶稣诞生于马槽的晚会。但感觉仅止于在听一个故事,想像另一个遥远的时空,那时的我,也没有耶诞礼物。
好几年后的一天,我站在慕尼克最热闹的市中心玛丽安广场,面对着建筑造型繁复典丽的市政厅。时间是下午四点,飞檐雕镌的市政厅钟楼当当响起,色彩瑰丽的钟面,忽地跳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偶人,随着钟响旋转。
钟楼的正下方立着一棵高大的耶诞树,金星银月五彩缤纷。一个个圆伞下的各式摊贩,在雪花中冒着缕缕热香,这是一个正浸淫在欢乐耶诞气氛中的城市。
“耶诞快乐!”
路人愉悦的招呼声穿过咖啡香、甜酒香,在空气中飘荡。去幼稚园接女儿时,瀛瀛指着耶诞树上的漂亮耶诞袜,说她很想要这样的礼物,同时补充:
“妹妹也要一样的。”
我透过百货公司的橱窗,看见了那眼熟的银亮大红袜。一看价钱,吓了一跳,一只袜子是我们一周的伙食费,两只等于半个月的生计。在橱窗前,我走来走去,冷风冻得我打哆嗦。最后,我决定走进超市。出来时,我两手提袋满满的。
晚餐时瀛瀛眼睛一亮:“有鸡腿!”
钧甯也开心的说:“维也纳香肠!”
接着,瀛瀛满怀期待问:
“妈妈!耶诞老人真的会到我们家,送我大耶诞袜吗?”
“会啊!”我说。
“可是我们家没烟囱!”
三岁的钧甯嘟着嘴。
“他会从窗户溜进来!”
瀛瀛很肯定的抢着回答。
两个女儿上床后,我望着塞满食物的冰箱好安慰,比起耶诞袜,食物毕竟比较实际。确定两个女儿睡了后,我把从超市布料区买回来的红、绿绒布偷偷拿出来。
面对这两块布料!我手足无措,仿佛回到中学时的“家事课”。无论打毛线或缝制人偶,我的作品往往惨不忍睹,最后都草草交差了事,差点不及格。
“怎么办?”
我把红、绿各一平方公尺的两块绒布摆在桌上,心中暗叫不妙。
“如何下手?”
想起小时候,隔壁的裁缝师总拿着布尺和土笔,在布料上量量画画的,接着就剪啊剪的剪出板型。我找来自己的袜子,凭着揣摩,比例放大,在红、绿绒布上开始画出两只袜型。
深深吸一口气,我开始剪裁。不久,桌上就有两片绿、两片红的绒布袜面了。然后,我用绿线一一将红、绿两片织布缝在一起,一只红绿袜就完成了。
这样还不够,袜子总得有设计感,该有什么图案呢?想了半天,我用剩余的布料,再剪出一对下弦月及一对小绵羊,红的就缝在绿的上,绿的就缝在红的上。也就是红的袜面上,有一头绿色小绵羊仰天望着绿色下弦月;绿的袜面上,有一头红色小绵羊仰天望着红色下弦月。
缝制过程中,不太顺利。先是指头一再被针刺破,为了怕鲜血污染绒布,我在食指上垫了一块布,也因此工作起来很不顺手。加上夜深了,眼皮渐渐不听使唤,被针扎到的次数还不少。
好不容易缝制完成,我把成品放在灯下左瞧右看,好像少了点什么可以吸引孩子目光的。
对了!亮片!总要有些亮片点缀。
东找西找,总算找到一件有亮片的旧衣服。我把亮片剪下,再一片片缝穿在弯弯的弦月上,等大功告成,天色已微亮,我把两只耶诞袜小心翼翼的藏好,想像孩子们看到礼物时的兴奋表情。
几天后,就是耶诞节。一大早两个女儿冲进我卧房,手里各拿着装满巧克力和小玩具的红、绿耶诞袜,一脸困惑。
“妈咪!耶诞老人送错了礼物,我们要的耶诞袜不是这种的,要和在幼稚园里的一样!”
钧甯失望的说。
“喔!是吗?应该……应该是那种袜子,要的人太多了,也许送光了!”
我想了一下回答。
“可是我每天都有祈祷,你不是说耶诞老人一定会听到?”
钧甯显然不大领情。
瀛瀛站在一旁沉默着,只是不断的端详手上的红、绿耶诞袜。
正当我不知如何回答时,只听她振振有词的对妹妹说:
“耶诞老人没钱了,他要买很多礼物送小朋友,幼稚园那种袜子要花很多钱!这种也不错,跟别人不一样!”
妹妹一向以姊姊马首是瞻。姊姊说不错的,她通常会捧场:
“好吧!这只羊很可爱!幼稚园的那只耶诞袜没这么可爱!”
我松了一口气,对自己的作品暗暗得意。连续两三年,耶诞节时,这双耶诞袜一直出现在我家客厅。回台湾后,耶诞节不再那么重要了,我几乎忘了它们。
前一年冬天,寒流来袭,台北气温异常低,我缩着两脚坐在沙发上看书。瀛瀛走过来,那时她已长得非常高挑了,老喜欢用我以前的口气对我说话:
“啊!宝贝!很冷是吧?”
她摸着我的光脚,接着神秘一笑:
“来!送你一个礼物!”
还来不及回应,她藏在背后的右手拿出一双绒袜。
好眼熟啊,这双起毛球的红、绿配织袜看来有些陈旧。但针脚绵绵密密的新线,一望就知道重新缝过,黯淡的亮片紧致的缝牢在织布上。袜子的开口处多了一道向里缝合的内条,里面是一根松紧带,外沿垂着一颗小绒球。
“小宝贝,脚伸出来,妈妈帮你穿上!”
她仍学着我当年的口气,慧黠的双眼笑盈盈。
“天啊!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双耶诞袜还在,二十二年了吧!
“上星期在储藏室整理东西时发现的,它们一直收在旧鞋盒里。看到它们,我突然想起在德国时的种种。”
瀛瀛的眼里闪过一抹光彩。
“我还记得你在缝它们时的那个晚上,不知为什么我醒来了,客厅的灯还亮着,我偷偷打开房门,看到你戴着眼镜低头在缝东西,一针又一针,我还听到你被针扎到时哇哇叫的声音。看到你手上一只红绿的大袜子,我猜是给我们的!”
“所以,你当时就知道这是妈妈做的?”
我有些惊讶。
“是啊,后来我躺回床上时就想,我要让你以为我相信有耶诞老人,我喜欢那样的你!我那时也想,将来我长大了,也要给我的小孩做耶诞袜!”
她一边说一边张开长长的手臂拥抱我。
我的眼睛湿润了。
“不过,妈!你的手艺实在太差了!小时候觉得你真厉害,这两只袜子独一无二好特别!但上星期找到它们时,我发觉你缝的针脚实在很逊,长短不一、歪七扭八,好像蜈蚣爬过!所以趁你晚上睡觉时,我把它们拆了重新缝过,我一边缝一边想像你年轻时帮我们缝制袜子的心情!”
不知为什么,我竟说不出话来。
“不要哭嘛!妈妈!你看,我帮两只袜子多加了松紧带,你穿上刚刚好,很温暖喔!”
瀛瀛蹲在地上帮我把袜子套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二十二年前的她,那个坐在小板凳上,等着穿鞋的五岁小女孩。
“谢谢你!”
我紧紧抱住她!◇
——节录自《凿刻家貌》/ 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