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家可归的哈克
得开始适应“文明生活”:
一日三餐、每晚洗澡、天天上学。
习惯自由来去的他真是浑身不自在。
不过,只要不跟酒鬼老爸在一起,
这样的生活其实还是能勉强适应。
然而,好日子往往无法长久……
经过三、四个月,如今季节已经进入隆冬了。多数时候,我乖乖上学,学会拼字阅读,也会稍微写点东西,“九九乘法”能背到六七三十五。我认为,就算我永生不死,我也不可能再背更多了。我不把数学看在眼里。
起先,我讨厌上学,但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变得还能忍受。每次我特别烦的时候,我就跷课一下,隔天挨的揍反而让我精神饱满。所以,我上学愈久,就愈觉得轻松。
慢慢的,我也有点习惯寡妇的管教,听了不再觉得那么刺耳。有房子可住,有床铺可睡,我多半觉得很拘束,但在天气变冷之前,我有时偷溜去树林里睡觉,情绪安定不少。我最爱以前的日子,但我渐渐也喜欢现在的新生活,有一点点喜欢。
寡妇说,我的进步缓慢但坚定,表现令她非常满意。她说我没有丢她的脸。
有天吃早餐时,我一不小心打翻盐巴罐,急忙伸手去抓一把盐,想往左肩膀后面扔掉,赶走楣运,不料被华森小姐制止。她说:
“双手收回去,哈克贝里,东西老是被你搞得乱七八糟!”
寡妇赶紧替我打圆场,可惜我很清楚的是,她讲再多好话也不能为我解运。
早餐后,我出门,担心发抖着,不晓得今天有什么倒楣事会掉到我头上。想避开楣运的方法很多,穷烦恼也没用,所以我干脆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抱着郁闷的情绪到处蹓跶,时时提防警觉。
我走进前院,登上过篱梯,翻越高高的木板围墙。刚下过一场小雪,地面积雪三公分厚,我见到上面有鞋印。有人从采石场上来,在过篱梯附近站一会儿,然后在院子围墙外徘徊。
奇怪的是,这人在外面逗留却不进来,我愈想愈迷糊。我想跟着鞋印追下去,但我先弯腰看鞋印,起先什么也没注意到,仔细一看,才发现左靴子的鞋跟有大铁钉交叉成十字,作用是避邪。
我马上站直,赶快跑下山,不时回头望,幸好没有人跟过来。我尽快跑到柴契尔法官家。他说:
“哇,怎么喘成这样,孩子?你是来领利息吗?”
“不是的,法官,”我说:“有利息给我吗?”
“喔,有,半年的利息昨晚来了,有一百五十几元。对你来说不是小数目。你最好让我帮你转投资,连同你原来的六千元,因为利息被你领走,你一定会花光。”
“不会的,法官,”我说:“我不想花钱。我一毛钱也不想领——最先那六千也不要了,全给你。我想把六千元和利息全部给你。”
他一脸惊讶,想不透原因。他说:
“孩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求求你不要问我。你愿意收下吧?愿不愿意?”
他说:“这个嘛,我被你搞糊涂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拜托你收下嘛,”我说:“什么都别问我——这样我就不必说谎。”
他端详我片刻,然后说:
“喔!我大概知道了。你想把所有财产卖给我——不是送给我。这才是你的意思。”
说完,他在纸上写了一些字,默念一遍,然后说:
“好了。你看,这上面写着‘对价’,意思是我向你买,付钱给你。你收下这一元,在这里签收。”
我签名后离开。
华森小姐的黑奴吉姆有个毛球,和拳头一样大,是从牛的第四个胃拿出来的。吉姆常用这个毛球卜卦。他说,这毛球里面住着一个知道天下事的鬼神。
所以那天夜里,我去找吉姆,告诉他说,我爸又回村子里了,因为我在雪地上看到他的鞋印。我想知道的是,我爸想干什么?他会不会住下来?
吉姆拿出毛球,对它讲一句话,然后举起来,松手让它落地。毛球沉稳稳掉在地上,只滚了大约三公分。吉姆再试一次,紧接着再试,结果都一样。
吉姆蹲下去跪着,耳朵凑近毛球听着,可惜也没用。他说毛球不肯讲话。他说,有时候,毛球看到钱才肯开口。我告诉他,我有一个旧的两毛五假银币,表面很光滑,镀银掉了一小片,露出铜的颜色,骗不倒人,就算镀银好端端的也一样,因为表面太光滑了,感觉油油的,一拿出来就穿帮(我不想说法官刚给我一元)。
我对吉姆说,这银币看起来很假,不过毛球说不定愿意收下,因为它八成分辨不出真伪。
吉姆拿假钱过去嗅一嗅,咬一咬,揉揉看,然后说,他可以想办法让毛球以为这是真钱。他说,他可以切开一个生的爱尔兰马铃薯,把硬币插进里面,隔天早上就看不见铜色了,也不会再有油光,村民见了也不会怀疑,见了就收,毛球更容易信以为真。
我以前就知道马铃薯能克假币,只是我一时没想到。
吉姆把硬币放在毛球下面,然后再跪下去听。这一次,他说毛球显灵了。他说,如果我想听命运,毛球可以算命给我听。我说,那就算给我听吧。于是,毛球告诉吉姆,吉姆转告给我听。他说:
“你的老爸还不晓得他想干什么。有时候他想离,有时候他想留。上上策是静观老爸的行动。两个天使在他头上兜圈子飞,一白一黑。白天使全身发亮,能引他走正路几步,然后黑天使会飞过来搅局。最后成功的是哪一个天使,无人能预料。但你包准平安。你往后包准遇到相当多的祸害,相当多的欢乐。有时你会受伤,有时你会生病,但你终将痊愈。你的人生将有两女陪伴,一白一黑,一富一贫。你将先娶贫后娶富。劝你尽量避水,勿轻言冒险,注定被吊死的人不怕水淹。”
同一夜,我点蜡烛,上楼进我房间,见到我爸他坐在里面——可不是我活见鬼喔!
其实我进门先把门关好,转身才看见他。我以前一见他就害怕,因为他揍我揍得好凶。我猜我这时也害怕,但才过一分钟,我发现我其实不怕他——最先见到是真的吓一跳,呼吸有点卡住,因为我没料到他会出现。但我马上回过神来,知道他不值得我担心,我也不怕他。
他快五十岁了,外形也显得老,长头发纠结肮脏,披头散发的,像藤蔓似的,挂在晶亮的眼珠子前面。他的黑头发没有一根白丝,乱七八糟的长胡须也全黑。没被头发遮住的脸皮完全看不到血色,只看得见白﹔而且不是白人的白,是让人看了想吐的白,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白——白树蟾的白、鱼肚白。
至于他的衣服,全是破布。他一脚的脚踝翘到另一脚的膝盖上,翘脚上的靴子有破洞,露出两脚趾,还不时动来动去。
他的旧帽子丢在地板上——黑色宽边软毡帽,帽顶像锅盖塌下去。
我站着看他,他坐着看我,椅子前脚稍微翘起来。我放下蜡烛。我注意到窗户开着,可见他是从柴棚爬进来的。他不停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阵子之后,他说:
“衣服浆过,是嘛——厉害。你以为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对不对?”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说。
“少跟老子耍嘴皮,”他说: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变得这么爱装腔作势啊。你等老子我挫一挫你的威风吧!听说你也在受教育,能读书又能写字。你以为你现在高你父亲一等了,因为他不会读写,对不对?等着老子教训吧!谁说你可以搞这些个狂妄自大的东西?——是谁教你的?”
“寡妇。是她教我的。”
“寡妇,是吗?是谁告诉寡妇说,她可以乱管别人家的闲事?”
“没有人告诉她。”
“哼,看老子教她怎么管闲事。你给我听着,不能再去上学了,听见没?谁敢教我儿子瞧不起父亲,装模作样的?当心别被我逮到你又去那学校,听见没?你母亲死前也一样不会认字,不会写字。全家族的人活着的时候,老少都是文盲。我就不会,而你竟敢在我面前膨风成这样。我看不下去了——你听见没?哼,你读书给老子听听看啊~~”
我拿起一本书,开始朗读一段华盛顿将军打仗的内容,读了大约半分钟,他大手一挥,书被他打掉,飞到房间另一边。他说:
“没错,你真的能读书。刚才听你讲,我还不信。你给我听着,不准你再装模作样了。老子不准。耍小聪明的小鬼,我会去埋伏你的﹔你敢再靠近学校一步,被我逮到,你就有得受了。再过几天,你也会开始信教。老子我没有这种儿子。”
他拿起一张有蓝有黄的图,上面画着一个男孩和几头乳牛。他说:
“这是什么东西?”
“是老师给的,因为我成绩好。”
他把图撕碎,说:
“我可以给你更好的东西,老子赏你一顿牛皮鞭。”
他坐着嘟哝咒骂一分钟,然后说:
“看你,现在成了一个香喷喷的公子哥儿啦,不是吗?有床可睡,有寝具,有镜子,地板上还有地毯,你的亲爸爸却在鞣革场和猪睡。老子没有你这种儿子。在我揍死你之前,我会先把你这身花样打掉。你可神气巴拉啰,听说你发财了。有这回事吗?”
“他们骗你的,哪有那回事?”
“对老子讲话当心点,少跟我顶嘴,我已经快忍不下去了。我才回村子两天,老是听见你发财的事。消息也传到下游好远的地方了。所以我才回来。你的那笔钱我要定了,明天去全给我拿来。”
“我又没钱。”
“少骗我。钱在柴契尔法官手里。你去给我弄来。我要。”
“我不是说过了,我没钱。不信你去问柴契尔法官,他会讲同样的话。”
“好,那我去问他,我也会逼他吐钱出来,不然可以问出一个理由。对了,你口袋里有多少?全给我。”
“我只有一块钱而已,想用在……”
“你想用在哪里都一样,乖乖交出来。”
钱被他拿走,他咬咬看,确认是不是假钱,然后说他想进村子买威士忌,说他一整天没酒可喝。他爬窗户,站到柴棚上,又探头进来,骂我爱装腔作势,想高他一等。
我以为他走了,他再一次探头进窗户,禁止我上学,如果我再不休学,他打算去突袭我,揍我。
隔天,他喝醉了,去找柴契尔法官,臭骂法官一顿,逼法官交出钱,但法官不依。他发誓说,他会提出告诉,逼法官吐钱。
法官和寡妇请法院禁止他靠近我,申请让两人之一成为监护人,可惜这位法官是新来的,对我爸的臭名不熟,竟然说,除非万不得已,法院不宜干预家务事,不应拆散家庭。
新法官说,他不愿意从父亲手中夺走亲生骨肉,柴契尔法官和寡妇只好认输。
这下子,我爸可得意了,坐都坐不住。他说,我再不去帮他筹钱,保证把我打得浑身乌青。我向柴契尔法官借三元,被老爸拿去买醉,然后在村子里到处鬼叫乱骂,拿着锡锅敲到将近半夜。
后来他被关了,隔天出庭,被判再坐牢一星期。然而,他说他满意了﹔说他是小鬼的亲爹,说他准备把儿子打得哇哇叫。
出狱后,新法官说,他想帮我爸改邪归正。他把我爸带回公馆,给他一套干净体面的衣服,早、午、晚餐都让他和家人同桌,对他可以说是和善到极点。
晚餐后,新法官教他戒酒之类的道理,劝到他哭着说自己太傻了,糊涂耗掉大半生,从今以后他想改过自新,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好国民,希望法官能帮助他,不要轻视他。
法官说,听他这样讲,好想把他抱进怀里。夫人见法官哭,她自己又哭了起来。
我爸说,他从小就一直被人误解,法官说他相信。
我爸说,不得志的人最想要的是同情,法官也认同他的说法,大家又哭成一团。
就寝时间到,我爸他站起来,伸一手说:
“各位绅士、淑女,看我的手,握住它,跟它握一握手。这只手曾经和猪为伍,如今不是了﹔如今它是一个踏上新生活的人的手,它宁死不肯再走回头路。各位记住我的话——不能忘记我说过这几句话。这手现在干净了﹔握握看,不要怕。”
全桌人陆续和他握手,哭哭啼啼的。法官夫人甚至吻他的手。然后,他在保证书上面签字——不会写姓名的他以打叉代替。法官说,此时是有史以来最神圣的一刻,总之差不多是这意思啦!
然后,他们送他进一间漂亮的客房。半夜三更,他渴得难受,爬窗户出去,从门廊顶顺着支柱滑下,用他的新大衣换来一瓶俗称“四十杆”的劣酒,然后爬窗户回房间,喝得爽歪歪。
快天亮时,醉醺醺的他又爬窗户出去,从门廊上面滚下去,左手臂摔断两处,日出之后被人发现时,他已经被冻个半死不活。屋主进客房找人时,发现房间变得天翻地覆,连走路都有困难。
法官他觉得不是滋味。他说,像我爸这种人想自新,除非用猎枪伺候,否则别无他法。◇(节录完)
——节录自《哈克历险记》/ 麦田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