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破柙记 (37)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这个地老鼠!”他骂道。同时两眼四处张望,或许在自己手中能出现个“奇迹”?
“奇迹”也像地老鼠,隐匿不见。而在他眼里常见的事物却有了变化,那面平日总能赢得他尊敬的标志,祁老人坐堂应诊的幌子⎯⎯“中医祁”却不见了!他看看手表才一点二十五分,心头未免一惊。
李麟、文陆“兄弟”与祁老人有约:在正常时间里如果幌子不见了则表示发生了异常情况。他顾不得贪官了,大步跑回修配站。
祁冠三匆匆忙忙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又赶紧收拾门板准备“下市”。
隔邻山货店老板也正在锁门,他以幸灾乐祸的口吻问道:“祁大爷早收市,是想去看看热闹吧?”
“我可不敢去!”祁冠三矢口否认:“我这人沾不得是非,别人出一口气,在我身上就成了大风!……”他自我调侃。
“您也太小心了,这是送上门的戏,不看白不看!”老板倒想得开。
“要是出了事呢?”老人反问。
“有事也轮不到您的头上,总不能放过演戏的,专打看戏的吧?”
“人太多、我怕挤着!”老人笑着说。
文陆赶过来不解地问:“祁大爷,您提早收市?”
祁冠三没有回答却向他瞟去一道十分严厉的目光。
文陆猛然醒悟到自己大概做错了什么事,因为老人的平日总是和蔼的像尊佛。他忐忑不安却又做出一副理解的样子说道:“是呀,早收了好,市面很乱!”
“市面不平静,等着不如躲着,你不是也早早收市了?”祁冠三指指“修配站”的门锁。
文陆觉得老人有埋怨味道。想要有所解释:“我看热闹去了,一个大官,被大伙追的到处躲……”文陆想以“新闻性”转移老人的不满。
“是呀,别人的热闹好看,自己摊上热闹就难看了!”祁冠三见山货店老板走远便开门见山的教训起来:“遇事你不能先思量思量?过河还要先试个深浅呢!……”
“我……”文陆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
“……‘梦里不知身是客’呀!……”老人摇头感叹着。
文陆不懂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但老人的意思很明白,这种“热闹”自己不该搀和。他早就有“座右铭”告诫自己和麟子:“善恶自辨,是非莫沾”。“热闹”看不得,共产党放不过每一件“热闹”。一不小心踏进去难以自拔事小,连累李麟那就是自己作孽了。想到这里悚然一惊。他急速转身到自己的“修配站”启锁、开门。
那祁老人似有扯不断的心思,又隔街喊问道:“你哥呢?”
“在家!”文陆大声回答。
老人舒了一口气,似乎有所安慰,缓缓转身回屋。
文陆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的打点活路。他希望能使过往的生意同行都能看到,在“热闹”最高峰的时刻,市场新户张文陆坚守在自己岗位上!………
二十二 社会是靠人性来支持的
祁冠三进屋、关门,忽地一道身影像幽灵一样飘进诊所的后门。他吓了一跳。
罗国夫竭力镇定却无法掩饰自己的狼狈。他眼睛盯着对方以含混犹豫的语调试探道:“看来……我一时走不出去了!……到您这里来……坐坐!”这后两字本应是“躲躲”临到嘴边改成了“坐坐”,多少挽回点面子。
祁冠三在此之前并没与罗国夫见过面,但今天仅凭对方这副形容也就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外面千人骂、万人斥,必欲得之而后快的“贪官、屠夫、罗俅”……该如何对待?
“也好,也好,……”祁冠三应付着。
就四十年“反革命”仇恨来说,祁冠三面临一个绝好的报复机会。不用费事,只要返身出门向正在仔细搜寻的狂热群众使一个眼色,罗国夫就会被拖出诊所而任意施为。他却可以在事后以“不速之客”,“不明来意”,而搪塞一切。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事后受连累、遭报复,把自己残烛之年的生命与一个共产党高干共“偕亡”也并非憾事。可是……
罗国夫从对方犹豫不定的眼神中突然感到了危险。对方是个尚未完全“平反”的“反革命”,倘若他存心报复,自己就是插翅也难逃了。他不得不思索对策:
“……如果您有困难的话,我不勉强!”罗国夫做出不卑不亢的样子,既为对方着想也使自己不失身份。
“哪里话?……难得有位首长来我们这里指导工作……坐,坐!……”祁冠三还没拿定主意,只能应付。他揭开行军床的罩单对罗国夫说:“您先坐!”
罗国夫先看看行军床然后打量着屋内的环境:前门关着,后门敞着,祁冠三老耄之年自己未必敢冒险近身相搏,万一有人从前门侵入自己可夺后门滚下坝坡!……
“谢谢您!”罗国夫坐到行军床上:“给您添麻烦了!”他自己捶着腿,也确实是累了。
“好说、好说!”祁冠三不冷不热:“要喝水吗?”
其实他心里仍在翻腾,而且更加激烈,以致罗国夫的回答:“不麻烦了!”他都没听见。
罗国夫为官如何?祁冠三不敢下断语。他也从未认为官员个人的品德好坏会影响他们执行共产党的政策。从这一点来说,处死一个“坏官”与颂扬一个“好官”都没有实际意义。眼前需要紧迫考量的是事件继续延宕下去的后果……
“贪官”也好,“屠夫”也好,不过是群众一哄而起的贬称,是对共产党长期残酷统治的愤怒发泄,是“无官不贪”的望文生义!……退一步说,即使不幸而言中也并不是仅凭群众义愤所能公正处理的!
群众,以善良的意愿开始,以理想的信念为目标,走上争正义、求公理的道路。但如果任由感情所驱使则必将导致悲剧。
眼前可该怎么办?如果群众涌入诊所,自己是做“公孙杵臼”还是做“程婴”?(事见《史记.赵世家十三》,二人皆是救护故主“遗孤”的“义士”,但一个扮“卖主”一个扮“护主”)
一旦这位罗书记落入群众手中,即使一毛之失,一发之伤,那将招来的是大规模的军警压境。市场上万人的生计损失,几十甚至上百人的“陪葬”。按照共产党一贯的“阶级分析”不但自己首当其冲,也会牵连“来历不明”的李麟、张文陆和“暴徒”遗属于喜莲……
暴力是感性的惯动!
鬼使神差的命运把祁冠三推上风口浪尖,他决心摒弃长年积压的仇恨,冒群众之大不韪保护罗国夫!
屋外人声时隐时显,听得出有人在刻意的搜索。罗国夫坐立不安。
祁冠三的心也几乎跳出胸腔,忽然,眼睛落在那幅白罩单上,他福至心灵地猛一把抓住,随口说了句:“请你躺下来!”
罗国夫从对方眼睛中忽然觉察到一丝善意,再听到这句话就犹似大梦初醒。他心领神会、服从地、毫无保留的躺了下去。
祁冠三拉过罩架,把罩单严严实实的盖住,说:“你就权当是正在针灸!”
罗国夫叹气似的说声:“谢谢你,老祁!”
失掉了追逐目标却不甘心的人群又加进了蓬门村的农民,他们竟学着“联防队员”的行径挨户搜索……
“这祁瞎子还没关门……”一人放声嚷道。
“祁大爷胆小如鼠又是老‘反革命’,他就是看见了也不敢说!”这人倒是对祁冠三很了解。
人们先从窗外探望一番然后敲门……
其实,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
“祁大爷!看见赃官了没有?”为首一位汉子是邻县的,专卖刀具。
“我?……”祁冠三指指自己仅存的左眼:“我老眼昏花,哪里分得清谁是赃官!……”
“一个老头,穿灰夹克,戴眼镜,大概有六十岁!”一个卖五金杂货的小伙子详细描述。
“恕我眼拙!”祁冠三还是归罪于眼睛:“光顾看病了,没注意!”
“你床上躺着人?”有人问。
“是呀!老朋友,老病号!……腰腿不好。……”祁冠三镇静的连他自己都吃惊。
“是不是?……”说着小伙子就要奔行军床。
祁冠三笑嘻嘻地说:“针灸病人怕风,请您……别……”
“怎么?”小伙子有些愤愤。
“……父老乡亲们关照!”他双手抱拳作揖:“别断了在下的生意!”
祁冠三自信平日人缘不错,敢于孤注一掷。
果然有人说话了:“祁大爷可是‘哥儿们性情’,咱别让他砸买卖!”卖刀具的汉子说。
一行人居然离去。
“罗书记要喝水吗?”祁冠三其实是向罗国夫通信:搜查者已离去。
“是口渴!……”罗国夫在床上隔着罩单说:“可不是喝的时候!……”
真被他说准,后门“喀哒”一响小王欣闯进来:
“祁爷爷!您看见那贪官了吗?”他气急败坏地说,夹杂着哭腔。
“你一个小东西,搀和在里面做什么?”祁冠三严厉地说。
“我妈死了!”王欣哭诉着。
“啊?!”祁冠三大吃一惊:“怎么死的,在哪里?”
“让那个贪官气死的!……我妈找他讲理,他不听!……”
祁冠三发觉行军床上叹了口气。
“她?……现在哪里?”
“在家!赵二叔把她背回家。……”
“应该赶紧送医院,回家干什么?”祁冠三着急地说。
“赵二叔是要送医院的,我妈不让!”
“你放些什么屁!你妈死了还能说话?”
“她……又缓过来了!”王欣解释地说。
祁冠三也大喘一口气,对这不懂事却又倔强的孩子表示无奈,骂也不是,怨也不是。
“那你不在家守着你妈,到处狼窜什么?”
“我……我……”王欣愤怒至极:“我看到这后门外草倒了,有脚印!”
他向行军床走来,伸手就要揭那罩单:“我要找到那贪官,杀了他,要他的命!……”他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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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