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原来他认识本市这位最高父母官。
周围人一听是“大官”都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纷纷做鸟兽之散。乞儿们没知识、反应慢,被挤了个东歪西倒。
所有逃离现场的人都向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人传递着一个消息:罗书记⎯⎯罗国夫到了二道坝!……
罗书记脱了困却不买二位“联防队员”的账,他余怒未息地向着他们说:
“你们照常执行自己的任务,不要管我!”
他的意思本想说自己是“私访”而来,不要大惊小怪。可因在盛怒之下态度反常,使二位“联防队员”觉得自己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既然如此二人只好诺诺而退。
罗国夫三十六计走为上,拔步向渡口走去,想乘船回汴州。但事与愿违……
“罗书记来到坝上”的消息不迳而走,二道坝几乎停了交易。三人成堆、两人成伙,都在翘首遥望。不乏善意者对之鞠躬唯谨;想瞻仰风采者向他频施问候;事不关己者敬而远之……最令人气恼的当然是“心怀敌意”的人,他们从窃窃私语到嗤之以鼻,最后竟发展到揎拳捋袖,唾液相加了:
“贪官可耻”!……
罗书记自忖:官声不佳大概是事实,但与贪字相联这却是第一次。可见对方的愤懑只不过是想像而已,是“逢官必贪”的逻辑发展。
“……手上沾血的屠夫!……罗屠夫!”
这倒使罗书记有苦难言了。“六四”之难全国杀人(公开宣判者)约三千,即使事件中心的北京市也仅三百而已。可急于求功的省委想抢得“旗帜鲜明”的评语而大开杀戒,却又顾虑民怨不愿博得“屠伯”的名声,于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诞生,就是向下分摊。只有一所大学而且并无学生上街“闹事”的汴州却枪毙了七十五名。其实是以已判死刑的刑事犯顶罪,与“六四”毫无瓜葛。
“打倒罗俅!……”有人在远处喊。
罗国夫哭笑不得。所谓“俅”者自然是指《水浒传》中的高俅,此公坐镇开封府,纵子行恶欺压良善。可自己一个女儿工作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一个儿子在湖南四十六军,纵有不法也危害不到故乡邻里。编出这等弥天大谎是无心还是有意?它有什么背景?是“阶级”的,还是党内的?……
想到这里他冷笑连声:无风不起浪,有人在利用他的“私访”做文章!
罗国夫问心无愧地长街独行,但走到市场牌楼却遇上“撂地摊”的艺人在《数来宝》:
“……说贪官,道贪官,满肚子坏水满脑子奸,
国家财产捞个够,老百姓饿的肚皮瘦。
贪官猾,贪官坏,拿着官位做买卖,
一手权来一手钱,发财致富不费难。
贪官毒,贪官辣,党纪国法全不怕,
仗着有个好后台,致死人命不管埋。
说贪官,贪官到,一团和气满脸笑,
花言巧语一串串,哄得老百姓团团转。
贪官可恨贪官坏,断子绝孙少后代,
贪官有罪又可耻,死了喂狗狗不吃!……”
当罗国夫颤崴崴的接近时,不知出于什么人的暗示,全体听众竟整齐目光一起向他刷来。仿佛他已是不折不扣的贪官,来此示众。气得他掉头就走,蹚下坝坡,准备改换去丘封的公共汽车。仿佛有人暗中调度,这里是孩子们在唱《拍手歌》:
“……人民的国家大分工,公民也要分几等:
一等公民是公仆,人民为他谋幸福。
二等公民是‘高干’,财产随着政策转。
三等公民当‘子弟(高干子女)’,上辈的功劳下辈替。
四等公民挂个‘长’,以权变钱叮当响。
五等公民办‘协会’,有名有利不受累。
六等公民‘大盖帽(检察院,法院)’,吃完原告吃被告。
七等公民当演员,扭扭屁股就赚钱。
八等公民站台柜(个体户),鞠躬作揖少缴税。
九等公民‘教书匠’,课里课外两头忙。
十等公民小干部,‘等因奉此’衣、食、住。
等外公民老百姓,学习雷锋干革命!……”
罗国夫勃然大怒:“是谁教你们的?……这是污蔑我们党,抹黑新社会!……”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着逃散,嘴里还念念有词:
“……新社会,旧社会,……新旧社会一个味!……”
罗书记累了,他颓然无力的坐在坝坡下,两眼无助的望着四周。革命、革命!革到这样一步天地!再也想不通究竟是人民背弃了共产党,还是共产党背弃了人民!……
但是,即使罗书记高挂“免战牌”还是得不到息战机会。事情发展的超乎想像,一个衣着整齐眉清目秀的中年妇女,却以近乎疯狂的表情向他冲来:
“……市委书记来了!……罗书记来了!在哪里,哪里?……”她口中不断念叨。 猛然,她看着坐在地下的罗书记:“你!……您就是市委书记?”
罗国夫不便否认:“您……有什么事?”
谁料对方竟“噗”地跪下来:“罗书记!当官该与民作主,您得给我个交待!……”
对共产党员下跪与其说是礼敬还不如说是讽刺。因为党章规定党员是“人民的勤务员”,人民才是国家的主人。现在“主人”向“勤务员”下跪岂非颠倒了标准?
但在未弄清对方真意之前,对这种礼节只能装糊涂,做出一个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样子,罗书记站起身以含混的语调说道:
“不要这样,有什么话站起来说!”
那女子似胸有成竹,她长跪不起却从衣袋里抽出一份“状纸”顶在头上。
罗书记仅看了第一行就明白了。他倒吸一口冷气!
这正是有名的“告地状”的“专业户”于喜莲。
于喜莲就是曾以弹弓伤了李麟的小学生王欣的母亲。丈夫原是汴州黄河造纸厂工人,“六四”期间赴北京出差,从此一去不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喜莲一介妇人,识字不多却性情悍烈。眼见孤儿寡母生活无着,她竟无畏于天大的压力,孑然一身讨饭外出,上告中央、省委下访汴州市、丘封县以至厂党委,要求能有个“交待”。
当然这种鸡蛋碰石头的做法使她饱受各种痛苦。在北京她被当地公安“拘留审查”后遣返原籍,并被命令不得再进入北京;在庆州被“拘留审查”六十天,押回丘封县交公安机关“监督看管”;而在汴州市,她几进几出公安局已是难计其数了。
她扬言不怕坐牢、杀头:“枪毙不过是和死鬼丈夫重聚,……”而坐牢呢:“不过是多了一个孤儿(指王欣)。”软硬不吃、死生不惧,非要为死鬼丈夫讨个“公道”。公安机关视为“茬口”,叫她“疯婆子”!
狭路相逢,正巧被今天的罗书记碰上。
既然躲不掉,罗书记也就只好振作起精神打官腔:
“好吧!你的情况我知道了,我回去一定派人调查!”说着就要离开。
“调查、调查,……从中央到你们都是这句话。二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还要调查到什么时候?”她放声地哭喊着,声似裂帛。
情况也着实令人怜悯,但罗书记又有什么办法来处理这连中央也棘手的案件?只能虚与委蛇:“不管怎样,总要调查、调查嘛!不调查怎能弄清事实?”他似安慰地说。
“你还想调查些什么?问我好了,我什么都知道!……”于喜莲纠缠不已。
“我总不能只听你这一面之词吧?”罗国夫十分不耐,人言她是“茬口”,果然难缠。
“不听我一面之词?也对!你还想找谁?……总不能让我那死鬼男人再来跟你说话吧?……你真有这胆量也行,我陪你,咱们一块跳黄河,找他调查去!”她指指黄河,未免是“撒泼”了。
“这是什么话?这样能解决问题吗?”罗书记见人越集越多不敢再恋战,且说且走。于喜莲步步紧逼:“你今天不给我解决问题,你就走不了!”她恶狠狠地说。
罗国夫后悔了,后悔刚才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两位“联防队员”斥走,否则不会如此狼狈。他看看于喜莲身后已集结了十几位青年男女,显然是对方的同情者,再如僵持下去势将不可收拾。他返身向后望去,因是上坡人群稀落,于是他不顾疲劳奋力向上爬去,一面爬一面对于喜莲说:“你这样胡搅蛮缠,……我没法给你解决问题!”
许是过于激动,气短力虚,于喜莲竟然追不上已是五十九岁的罗国夫。她看他越来越远气得坐地大哭。
愤怒、狂燥的人群中有人高呼:“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白薯(豫剧《七品芝麻官》台词,被广泛用于讽刺不关心民众痛痒的干部。)!”
罗国夫已无力再做口舌之争,他大喘着气终于爬到坝上。后面的斥骂,掷来的石子、吃过的玉米棒以至鸡蛋纷至沓来。
刚喘口气,坝面上一群人也逐渐围来。
这正应了一句成语“走头无路”,罗国夫心想:革命四十三年,大概今天“到底”了(高干们戏称自己的死是“革命到底”的日子)!
可是,另一个成语也接踵而来⎯⎯天无绝人之路。路边臭气薰天的一处厕所,罗书记连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正如他预计,厕所有两个门,他并不解手迳直窜出另一门。回头看时,人群还在人头攒动地竞相向他入口的门内张望,他竟被视而不见!心头一阵欣喜,越过坝面走下另一面的坝坡,跌跌撞撞的钻进玉米地里。又不折不扣地应了那句“落荒而逃”。
他躺在玉米地里着实休息了一阵子,一直听到市场的扩音器发出“叮叮”的响声。看看手表:二点整。知道这是收市的信号。心想:时间已到,人群也会逐渐散去。便起身拍拍尘土,钻出玉米地,沿阡陌向西。他希望能从市场末端,人少的地方越过坝面,赶上去丘封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
可仅走了几步,刚爬上一半土坡,就听得传来人声。骂骂咧咧,似有不平之事。罗书记惊弓之鸟,唯恐再陷重围。他慌不择路,急忙打开一家摊户的后门躬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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