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破柙记 (36)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论语.季氏》
二十一 “蛮性遗留”还是“处士横议”?
自吃过午饭祁冠三就觉得今天的市面不平常,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人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忽而蜂拥而来,忽而呼啸而去,诊所门外人流像穿梭。如果倾耳细听的话,一回传来抑扬顿挫的数来宝,一回又似口号声,隐约之间好像有于喜莲的哭声。……最恰当的形容莫过是“文化大革命”,那种人心浮躁,不安于市的气氛,比之今天很相当。
祁老人平日不与人交往,也绝不向任何人打听与己无关的事。积四十年被冠上“反革命”帽子受迫害的经验,他明确自己的身份是“鲸刑”了的“配军”,纹了“红字”的囚奴。虽在余生之年被放归田里,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到当局特别的“关注”;周围发生了任何蛛丝马迹,他也会被首当其冲的列为“审查对象”。因此他谨言慎行独来独往,如果不接触其内心世界,从外表上看,他就是一个除了行医需要之外的有目无所视,有耳无所闻的瞎子,聋子。
今天的事似乎难以装聋作哑,因为在他诊所等待就医的病友中就表示了不平常的关心。
“怎么回事?”一位中年男子问同伴。
“……听说是…是市委书记下乡视察!”一个伴老妈求医的青年答。
“视察就视察吧,干么前拥后护的?”
“书记视察嘛,总该讲讲话吧,……见群众就宣传嘛!”
“不像!”一位带眼镜的老翁插嘴:“视察该有警卫、公安保驾呀!还能让人们这样随便走来走去?”
“倒像是召开现场会。”中年男子提出新见解:“人们可以随时、随地的发表不同意见。……”
候诊者们凭自己的经验做着隔靴搔痒式的猜测,直到一位村居打扮的妇人加入行列时情势才为之一变:
“……是个贪官!”她答复同病相怜者的提问:“听说又能杀猪,……还……会踢球!”
大家更加摸不着头脑,倒是一位陪伴爷爷来候诊的年青姑娘耐不得寂寞,跑去打探一番,回来报说:“是市委书记罗国夫来了,大家骂他是贪官,屠夫,有的叫他罗俅?”
“谁这么大胆!”一个老妇怯怯地说:“这不是造反?”
“……造反倒不见得,恐怕会……‘炸市’!”戴眼镜老翁斟酌地说。
“炸市?!”大家异口同声地重复着这个字眼。
“你想……”老翁继续自己的分析:“堂堂一个大书记,一市之主,在这里被淹了口水,哪能善罢甘休?用不了一个小时,公安、武警就会开来,这市面还能保得住?”
大家一听有理,顿时紧张起来。两三个胆小的赶紧向祁大夫打招呼、“告假”:“今天人多(或还有他事要办)……明后天再来!……”
胆大的却觉得机会难得,也“告假”说:“去去就来!”
剩下一位老翁和陪他的孙女却要坚持做完针灸。他是个“中风后遗症”患者,耳朵也重听,虽然关心周围事务却听不清要领。他缓缓地在孙女扶持下躺在专为针灸而设的行军床上,仍惦记着市面上发生的“大事”:
“冠三呐!……”他大声问:“这外面狼奔豕突的,究竟为什么?”显然他有自己的成见。
老翁是本市唯一一所大学⎯⎯豫东文理学院教授,以讲《韩非子》出名,已退休。
“这……”祁冠三对老翁全然蔑视群众行动的贵族式态度很不以为然,但又不愿反驳,只好轻描淡写地说:“……‘匹夫抗愤,处士横议(《后汉书.党锢列传》)’古已有之,不必大惊小怪!”
尽管祁冠三使足了力气,老翁还是听错了:“什么?……‘附议’……不对,应该是‘蚁附’吧?……孙子曰:‘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这些买卖人,见钱眼开,他们‘忿’什么?牛头不对马嘴嘛!……”
孙女不得不插话:“爷爷!您治您的病,操这么大的心干什么?”
“……当年‘五四’时代……周作人有言……”老翁不知是听而不闻还是不愿理会,继续“横议”:“……文明不足的社会往往有‘蛮性遗留’,不受理性的统辖,易受感性的蛊动。……此其谓也!无知无识,妄议天下大事,害国、害己,‘文化大革命’不就是教训?……还……”
在骚动不安的气氛中,祁冠三仍然一丝不茍地为老翁行针布灸,然后严紧地给他盖上特制的有木架支持的“罩单”。老翁虽然仍唠叨不休却只能以自己做听众了。
祁冠三其实并非完全是对老翁不耐,只是因为他脑子里反复着一个没法摒弃的可怕的字眼⎯⎯“炸市”而心神不定。
人群、财物集中的市场,由于突发的因素,如:失火、兵燹、抢掠、地震、“抓丁”等等而引起骚动,带来人心恐慌,秩序混乱。一旦局面无法控制就酿成“炸市”,财物被毁,人头落地!
在祁冠三六十余年的经历中,二道坝的“炸市”算是频繁的。远的不说,仅中共建政后,大规模发生就有五次:
1952年“土改”期间,二道坝做为刑场在处决一名地主时,有农民喊冤,并以石块袭击执刑士兵,招致开枪镇压。市场遭受波及,避乱及不满的人群乘机劫掠。扩大镇压范围之后,尸体随黄河飘流,黄水变了红色。
1959年“大炼钢铁”,二道坝周围被辟为“基地”。“小高炉”火焰熊熊浓烟冲天,招致市场方面与“炼铁”方面的冲突。有人趁势把火延上市场。
“文化大革命”时期,“造反派”将队伍开到市场来,扬言“消灭资本主义残余,割资本主义尾巴”,与与市者发生利害冲突。互相斗殴死伤十数人。
“改革开放”不久,1981年处于丘封与考县之间的二道坝因税收归属不清,两县税收人员冲突。殴斗互有死伤,被害人泄愤放火,一半摊户成为瓦砾。
“六四”时,二道坝再度成为刑场,市人罢市达一月之久。
眼前是为什么?祁冠三茫然不解。
他开门走出户外,向出事地点极目望去。人头攒动、声音嘈杂,似狂飙,似漩流,似脱缰的的野马群,不管怎样往宽处想也逃不脱“炸市”的印象。情形已经相当紧急了,必须有所行动了。他急忙向前一步抓住那悬挂《中医祁》幌子的绳索,同时不自主地向斜对面的“锁钥修配站”望了一眼。……
“修配站”锁着门,那无处不在的张文陆一定是看热闹去了。
“还是难得安分呀!”他近乎自语地叹道。同时三把两把将幌子扯下,从窗口向柜台上一扔。……
对张文陆来说眼前是难得的一幕。年纪小,对“文化大革命”没有印象。但从“大人们”至今仍津津乐道的口吻中他知道,那是个荒唐的年月,可也是个大快人心的年月。平日作威作福视老百姓如草芥的大官一个个灰头土脸,威风扫地。
文陆认定一个理,官有两种:好官和坏官。好官一生都小心翼翼“为人民服务”,见上级尊敬,对下级尊重,对老百姓没脾气。老老实实干一辈子,最后混个“X级干部”然后退位,死去。
坏官也有一个大致的规律:仗着父兄势力拉皮条、扯关系,今天当“员”明天当“长”,后天就能混到“局级”。房子唯恐小,汽车唯恐大,见上级点头,见下级扬头,对老百姓用鼻子说话,十个中有五双是又贪又酷。
眼前就是这样一个大官,像过街老鼠,被老百姓追得疲于奔命。大家异口同声说他是贪官、屠夫………
张文陆义愤填膺,他扎紧鞋带,捋起袖口,随着人群的涌动而观察机会,准备随时施展拳脚给这贪官来个“满脸花”或“乌眼青”。可是很遗憾,不等他有所施为,忽然传来消息,贪官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这使他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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