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经典告别式
三个月后,我获释出狱。我不得不联络泓,因为,她还保存着我重要的身份文件。于是,那一天,成为我与泓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1992年8月10日晚上。广州,珠江河畔,江南大酒店。大堂里强势的空调,将酷暑阻挡在外,凉气沁人。泓出现的时候,我略有些紧张,为自己一身朴素而土气的衣衫。
中餐还是西餐?通向二楼的时候,泓顺便回头问了我一句。我愣怔了一下。与世隔绝三年,我不知外面世界的变化,更不知如何选餐。还是中餐吧,我随口说。楼梯上,一群酒足饭饱的时髦男女,在嬉笑声中,跌跌撞撞地下来。擦肩而过时,他们突然静声,很留意地注视泓,顺道打量我。如同多年前一样,出现在公共场所的泓,仍然是路人行注目礼的目标,“回头率”奇高。那一刻,我不免自惭形秽。
二楼的餐厅,彷如一处楼阁。印象中,所有陈设,包括餐桌、座椅、地板、天花板,都由粗重硬挺的柚木制成,光滑如漆,亮丽如新。落座之后,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泓。即便是三个月前看守所花园里的那次会见,我也没有看清过她。
嫩黄色的上衣,深红色带褶皱的粉红色宽裙,黛色的高跟鞋。半长秀发朝后拢,在脑后挽成生动的一束,其余的则飘逸两侧。一枚带花斑的发夹贴于额前一侧的发际。所有的颜色都抢眼。后来我得知,1992年,中国时装,流行大红大紫。
还是她,丝毫没有变。除了衣着更华丽,三年时光,没有改变她外表的一丝一缕,仍然是那种足以倾城倾国的丽人。只是,看守所会见时的那种陌生感,依然横亘在我们之间。彼此彬彬有礼,就是明证。
我偶尔瞥了一眼菜单,不觉吓了一跳。仅仅是一小碟冷菜,就值二十五块钱?当晚,泓付账,在我看来,她似乎挥金如土。晚餐后。我们换了一张台子,饮咖啡,并继续聊天,有一句没一句地。
面对面地坐着,我与泓,不经意似地,彼此交待着这几年需要交待的一些事务。泓将包括我学历文凭在内的一包身份文件递给我,说:“祝你前程远大!”我说:“祝你前程似锦!”隔着几张台子,咖啡座里,几名男子的目光时不时掠过我们,我心中有数,那是便衣特务。只要我身处中国,这样的跟踪和监控就形影不离,尤其当我与人会见的时候。
这是一个经典的告别式,具有经典的氛围。我们坐在二楼,可以凭栏俯瞰大堂。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摩肩接踵。一支乐队在二楼的雕花栏杆边演奏。“友谊地久天长”,不,这只是中国人用的歌名,我知道,那首曲子,来自美国电影《魂断蓝桥》(Waterloo Bridge)。
此时,情与爱,是不能碰触的话题,双方都本能地回避。不约而同地,像普通朋友一样,我们只谨慎地谈论那些可以信手拈来的社会话题。恋爱无声地结束之后,我与泓之间,具有另样的默契。
我们是在六点钟见面的。十点钟的时候,泓说:差不多了吧?我点点头,说:差不多了。指的是会见时间。她说她要去打个电话。不远处,同一个楼面上,有一个木质结构、外形如亭子样的电话亭。她在亭子里抓起了付费电话。
我独坐,转着咖啡杯,沉思。不经意地,耳朵却能捕捉到从电话亭那里传来的泓的说话声。模模糊糊地,我听到几个词句:“⋯⋯十三号⋯⋯飞机⋯⋯上海⋯⋯”我的直觉没有错,泓的身后,已经另有他人。我还可以感觉到,泓已经辞去了她在广州的工作。果然,与我挥别后,泓离开广州,从此一去不返。
沿着光亮的柚木旋转楼梯,我们朝下走。泓神态高雅,仪态雍容,步态袅娜,裙幅款款。比较从前清纯的美,此刻的泓,更有一种贵气逼人的美。隔着两级楼梯,我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精美的发髻,尤其挂着金色细碎项链的粉白后颈,闪忆起初恋时,她曾有一个微小的心愿:能有一条项链,细碎的那种,戴在胸前。但身为穷学生的我,口袋里却没有几个钱。直到我毕业、在中山大学工作后,才终于满足了她的心愿。当一条细碎闪亮的金色项链戴上她脖子的那一刻,泓明眸间闪耀着喜悦的光辉。
望着眼前这位华贵的丽人,脑中闪现从前千百次的海誓山盟,不禁心生涟漪:我们就这样分别了吗?她就这样走了吗?那汹涌澎湃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吗?我表面淡定,内心却交织着无数思潮与往昔的画面。
转眼间,我们来到大堂。步出酒店的旋转门,出租车一部接一部地开过来载客。泓回转头来问我:“你先走?还是我先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你先走。”泓合上车门之前,回头朝我挥手,绽放一抹笑意。我想笑一笑,居然笑不出来,只是机械地对她挥手,我能感到,自己表情严肃,严肃得有些僵硬。
我跳上随后而来的第二部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我看见泓的出租车朝着海珠大桥的北边开去,便指着相反的方向说:“朝南,江南大道南。”
泓,曾经至爱的泓,消失于黑夜之中,消失于茫茫人海。从此音讯杳无。挥别的当日,竟不曾意料,从此留下的伤感与创痛,会有多深、多巨!在随后的几年里,我竟然对她怀念不已,思念如渴。梦中充满她的影像,挥之不去。常常在梦醒的刹那,热泪盈眶。我原是一个情种!
忧郁,憔悴,衰老,接踵而至。一年间,我形貌骤变,揽镜自照,竟然认不出自己的模样来。有一天,我突然扔下镜子,对自己大叫一声:“我必须离开中国!”
红尘滚滚的广州,如过江之鲫的红男绿女,只是我眼前飘渺恍惚的影子。生活于我,竟然失去了全部意义?我的生命,因泓的离去,如自由落体般,坠入无边黑洞。空洞的人生,空洞的心境,持续着,难以逆转。直到再度入狱。直到离开中国。
后来,历经两度牢狱之灾后,我在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诗集,题为《绯闻》。收入这本诗集的,大部分是我从前写给泓的情诗,或有关我们恋情的咏叹。以一个不易被当局注意的书名(《绯闻》)和一个不易被当局察觉的笔名出版,暗渡文化官员的审查关。出版这部诗集,意在纪念那段生死恋。应我的要求,泓的一张照片,被刻印在诗集的封底。那几乎是泓仅存于我这里的一张照片,从前为她拍摄于同济大学三好坞湖畔。#
(选自 香港开放出版社《不受欢迎的中国人》附录:我的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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